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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法國行腳去 岑詠芳 「行腳」一詞,本指和尚雲遊四海,到處化緣。我喜其隨緣瀟灑,故借以為題。事實上,當年讀了一點佛學,曾夢想過到印度行腳。後來偶然獲得一機會到巴黎,我就把這心願改往法國去。 這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我是九月底到達巴黎,同期來的還有一位外號叫“牛仔”的研究所同學,他遲我兩天出發。猶記得這一年秋天特別寒冷多雨。我們一抵步,便忙著找房子、到學校註冊和申請居留證等事宜。由于當時法文的聽講能力甚差,又不習慣法國人的處事作風,所以常常碰釘子。後來我們學會了苦中尋樂,對那些刁難的人一一起花名,譬如巴黎七大的註冊秘書,就叫她“一舊雲”、*CROUS負責留學生報讀法文課程的職員,則有“檬薑“和“木口木面”。我們又肆無忌憚,互相以廣東話呼其花名,不管那人就在旁邊,真有點得意忘形了。 位于巴黎第五區Censier 的CROUS 常為留學生舉辦很多活動。記得開學不久,大約是十一月的中旬,我們報名參加了「巴黎家宴」,是免費招待的,飯後還有乘船遊塞納河節目。每個家庭接待兩位學生,我和牛仔被安排到一位單親媽媽的家。女主人很年輕,非常和氣 ;她的女兒十來歲,活潑可人。我們看見屋內周圍擺放了許多大小不一、姿態各異的馬模型、馬玩具,還有馬海報,原來女孩是馬癡,她還學馬嘶叫,又做著不同的騎馬姿勢。忘記了這頓晚餐是否豐盛,但記憶中的氣氛是融洽溫馨。遊 船河的時間到了,她們母女倆送我們到碼頭,那兒已堆滿了人,熱鬧騰騰的。靠岸等待的那艘船,偌大的船身發著綠色的光,後來才知道它有個不相稱的名字 :「蒼蠅船」。我們隨著人潮登上甲板,船準十時半開行。這是我第一次乘船遊塞納河,心情無比興奮。我站在船艙外,選了一個近船頭的位置,於是兩岸景色盡收眼底。當晚月華如水,滿河霜霧,巴黎的夜多麼神秘。當船駛近聖母院,明耀的射燈亮如白晝,打向這座莊嚴的教堂上,刷出了柔和純淨的象牙白;塔宇雕樑,透剔玲瓏,聖潔得我還以為闖入了天界。那築在岸邊的一堵高牆,垂下一簾闊葉,已轉成秋色,深紅淺黃,與這澄白相照,美得可以。是夜,這情景再一次浮進我的夢鄉裡。 十二月中旬,我已入住大學城宿舍( Cité Universitaire ) 。先我一年來巴黎的葉,約我周末到法國東南部Grenoble 的阿爾卑斯山。她的一位做旅遊生意的朋友Jacques,在山上買了一座房子,準備出租度假滑雪用。他找人幫忙髹牆,三個工作天,報酬是供食住及交通。我一口答應。星期四晚上十時,Jacques開著他的小汽車,加上他的女秘書古小姐,一行四人往目的地出發。沿途山路曲折險隘,車子顛簸而上。抵達的時候,天仍未破曉,惟見堆在山坡、屋頂和大地上的雪閃著清光。一踏出車門,刮人的寒氣迎面侵來,我們趕忙走進屋內,嘩!裡面如冰窟一般,更為陰冷。原來房子還不曾安裝暖氣,又無床無檯無凳無水無電。後來我們究竟睡在什麼地方?是怎樣熬過了三晝夜?如謎一般,現在已想不起來了。只記得,翌日下午,葉和我拋下手中的油漆工具,不管一切,溜到遠遠的山坡去。外面是晴朗的天,陽光照在雪上,晶亮粲白。我是第一次走入雪的世界,它是如此靜謐。我們一面踢著雪,一面談天說地,盡情歡笑,快樂極了。星期日,回到大學城宿舍,已經是深夜,巴黎正下著滂沱大雨。我三天三 夜,沒有漱口洗面沖涼,拖著一身的冷與疲乏回來,但心中充滿了詭異與興奮。 翌年暑假還未開始,便到機場為葉送行;秋天將臨的時候,則接來了翁。翁初抵法國的時候,偶然在郵局門外認識了Odette,一位年過七十的法國太太。因為翁的介紹,我和牛仔也跟Odette稔熟了。她在去世前,一直熱心地幫大家修改論文,待我們一如子女。 Odette皮膚細白,鼻樑上架著滿是圈圈的眼鏡。她曾在中學當法文老師四十餘年,從未結過婚,大半生以學校為家,以學生為兒女。每次探望她,她必精心安排美食糕點、配上瓷碟銀叉。所選紙餐巾的圖案與顏色,必與當日所穿的衣裳相配。她的家,一椅一桌,背後都有著動聽的故事。 有一次,好奇心的驅使,我和翁大膽地向她打聽羅曼史。她約我們改天再來。那天,她特意穿了一襲晚裝,是一條湖水綠底色,上印淺紅深藍碎花的及足長裙,光彩得像一頭飛翔在林中的綠鳥。Odette身材高大,頭髮剪成及耳的“夏萍”裝,開始轉成銀白的金髮,與白裡透紅的皮膚相映,剛強中有著一股從生命自足而來的自負。 她告訴我們,大約在二十歲的時候,確曾有過一情人,這是她一生中獨一的戀愛。這人叫Bernard,後來在第二次大戰時,死在德軍的俘虜營中。Bernard是一個聰明勤奮的青年,出身於富裕而有名望的家庭。但不知怎的,他突然對政治產生興趣,加入了反納粹的組織;結果被德軍捕獲,死於灰燼中,沒有留下一絲痕跡。Odette淡淡說來,好像是一段與她漠不相關的往事,但我和翁都入神了,彷彿戰火、烽煙就在眼前… 步出Odette 的家門,植滿梧桐樹的大道已亮起街燈。我們疾步趕回自己的小樓頂房,明天還有早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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