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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上路

陳旦生

 

遠走高飛, 或是年輕人的共同夢想。 那年去美國的簽證被拒絕,便負氣地說 : 「 那我去法國!」 這是父母多不願聽的事! 去美國是因為兄弟已作先驅; 在法國既無親無故,又語言不通。 我則有堅持的理由:巴黎藝術聲望高。 為使女兒能謀得一技之長, 父母叮嚀著速去速回地任由了我的決定。 而我由動念頭至抵步巴黎,相隔時間是一個月,單憑幼稚的衝動,迷迷糊糊像從天跌下似地來到巴黎。

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並沒如父母的叮嚀“速去速回”, 理由是來法國為了學畫,學西洋畫。大師們愛說 :「 要作畫得先學做人!」 求一技是何其簡單的事,然而學做人卻是苦人之事。 中國人常言做人難, 但是混夾在法國人圈子裏的中國人, 做人更不易。各方面思想都未成熟,加上法國人對中國人太另眼相看, 那時候中國人在街頭是難得見到的。

身為天主教徒, 到天主教國家做異鄉人,教堂可是我最有歸屬感的地方。平日可以去點蠟燭默想,主日可以繼續自己參加彌撒的習慣,但是很快我便放棄了習慣。 除了躲避奇異的眼光, 更要回避一些令我尷尬 羞愧的問題, 比如:

「你是中國人呀! 中國也有天主教的嗎?」

「中國不是信佛教的嗎?」

「你叫Rosa呀? 中國人不都是叫 Chang Ching Chung,
Ding Ting Dong 的嗎?」

我沒有去主日彌撒了。 靜靜去點蠟燭默坐,心中彆扭著, 是自己在偷用別人的東西嗎? 望著耶穌和聖母的面容我有了疑問:為了自己的尊嚴, 我可以不用洋名、 不去聖堂, 然而我的信仰從此何去何從呢?

巴黎美專的教授說:「你是中國人呀,東西太不中國了!」 「 唔...唔...太塞尚了!」 「唔...唔...太馬諦斯了!」 「唔...唔 ...太畢加索了!」

「先生, 我在學西洋畫呀!」

「但是你是中國人, 你的畫要有中國特色!」

「先生, 什麼是中國特色呢?」

「你看看趙無極, 他就有中國特色了。」

這個“中國人特色”就開始框囿著我纏繞 著我。 我們中國人自上世紀初以來, 攪盡腦汁努力地做一個「文明」、 「進步」的現代中國人, 逐漸地以「不傳統」為榮。 大家學西語、 信西教、用西名、 吃西餐、聽西洋歌、學西洋音樂、跳西洋舞、學西洋畫,認認真真努力地做我們的現代中國人, 並引以為豪。

小時候不要跟母親拜神, 認為「落後」、「迷信」。 姐弟都入了西教, 母親也引以為榮。旁觀之餘, 還遷就著每逢星期五,不要忘記是「吃魚」的日子, 方便我們做更虔誠的天主教

徒。 我為要做現代中國人, 要由學中國畫轉學西洋畫, 一切如此理所當然, 以為因此可以自豪了。 當這些「理所當然」不再是「理所當然」時,那種“否定自己”真是一個難關。 要重新建立自己,不但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不要再做被征服的中國人, 更不要做一個附和“鬼佬”中國人概念中的中國人,這在本身 根蒂不實, 內在裝備不堅時, 是一場過程漫長的戰鬥。

日子一年、 三年、 十年、二十年地過去,世事天翻地覆地轉變著。有後悔當年任性的決定嗎? 應該 沒有。姑勿論平日對法國社會、 法國人的不滿有多少,實際上 一切反面性的際遇和經歷都可以產生出一些正面的效果。長期掙扎也成了塑造自己的一個過程。今日塑造出來的我,體會到學畫畫和學做人都是一生一世的事業;體會到貧窮國家的人民,不懂得珍惜自己文化的可悲。多了努力的目標: 是努力認識其它民族的文化,努力學習享受其它民族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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