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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巴黎枉少年

陳重馨

第一次離家好遠好遠啊,離愁與好奇紂纏不清。幸好是與老友結伴前來,初抵步又有另一老友接風,真是定心丸。雖然想家,更多時侯是開心得昏頭昏腦,每天都像打開一盒惹人驚喜的禮物,竟不覺三月料峭的寒意。

考進巴黎美術學院,是實現了少年的夢想。那座古老的建築物懶洋洋地伏在一條畫廊與書店林立的小街道裏。前院沿牆立着一列優美的雕像。可是,有人在裸體的女神身上塗了件紅刺刺的比堅尼泳衣,有人替莊嚴的重要人物畫了大花臉----
在油畫室報了名,而天天都到素描室去。 高濶的大室中,一排排長椅從高至下臨向一個木台,裸體模特兒在上面、擺着不同姿勢。學生們年輕的臉孔都專注在眼前的紙上,那是一個空白的新世界,由自己進去闖和創。風氣十分自由,有問題可去請教在一旁的老師,不然,他也不來理你。
這許多年來,我竟然會不時清淅地回想起一個下午。靜寂的大室中,只聽到筆在紙上索索响。忽有人輕輕地吹起一首小曲,像飛進來一頭小鳥! 噢,「美麗紫羅蘭,春天才開花……」。轉頭找音樂的來源,是個黑髮大鬍子的西班牙學生。他欣悅得忘我地一面畫、一面吹着口哨,心中溢滿什麼呢?也不知從哪兒跑來了一頭胖花貓,輕爪躡足走上台,熟絡地倚偎着模特兒團坐下來。室裏漾起陣微波似的笑聲。「啦啦啦啦啦啦,春天才開花……」。有時錯覺,這旋律從來沒有停過,年復一年,伴許多來自各地的年輕人找尋畫筆中的方向。
圖書館全不像學校其他地方那樣波希米亞,而是古色古香。沿牆立着的雕像,似是守護着這一冊冊美之記憶。以木鑲成圖案的天花板上,是金漆的大畫家的名字。常在這兒埋首畫冊、直到關門。
擁有美院的學生證,可免費逛國立藝術館,便盡情狼吞虎咽。而每有假期便揹起背囊,用平日節衣縮食儲起來的錢往別地跑,貪婪地想用眼睛將整個歐洲的古老美丽痕跡都吞下。

可是,總不能餓着肚子去學畫。因為只帶着很有限的積蓄,所以必得工作。受了工作證、語言等限制,真不容易。幹過看小孩、伴老太太、畫傢俬、賣咖啡、教廣東話、甚至教國語(現在想起來都面紅!)等工作。不過,最長久的是在一間離學校不遠的畫廊當半工 : 三年的學生生涯中,在那兒渡了兩年。
喜歡那幾壁樸雅的白色、沙色、黑色的牆,和素淡的灰地氈。大玻璃窗外 , 河邊一列大樹下滿是書攤子,對岸是瑰麗的聖母院。隨着四季消長、日影移動而成為一張不斷變化的圖畫,像煞莫內捕捉的光與影的世界。
一次又一次的展覽,興奮的籌備,熱鬧的開幕禮….. 瞬息又曲終人散。無論是洋洋得意或垂頭喪氣,總之畫仍得拆下,下一次展覽的人又滿懷希望地搬了他們的心血前來了。是一個個相似而又很不相同的故事。很多外國人 ,越過萬水千山而來 ; 不少是放棄了安定的生活 ,有的甚至拋開了家庭,亦常見妻子跟着畫家丈夫奔走,承受着他選擇的崎嶇路。人世間有些吸力的強烈真是不可思異。相信因為大家都是異鄉人,竟常會感到隱約的了解;從家鄉的風土人情說起,不時他們更會談到自己的夢想與煩惱。走到這一步的人、背後總有一個長長的故事,或叫人驚訝,或使人惑動。畫廊的下午有時泠清清,白與沙的調子中,夢想織成的色彩掛上了又拆下,如波流推湧。只感到人們流,自己流,在日子的浮沙河中。有些冬日下午,聽到一陣陣黯慼的嗚咽在窗外嘶轉,你不會相信這是鬧市中的風聲,它在找尋什麼呢 ?

那幾年都是住在頂樓,那些本是給佣人、而不少都租了給學生的小房。斯是陃室,新、舊朋友留下過他們的笑語歌聲,共享過熊熊爐火的光與熱。或是,在朋友處談唱到天明。更有不斷向你招手的的展覧、電影、表演,舞會-------日子像彩色琉璃燈。
海明威說過一句話,大意是,若年輕時沒有在巴黎渡過一段日子,是錯過了些很美好的東西。誇張一些,可譯為「人不巴黎枉少年」吧。但其實並不全是風流快活。要為最起碼的物質需要而擔心奔走,更嚐過從沒預料的挫折和失意。而且不少起初以為是最繽紛的事物,都抵不過現實而褪色。但像是乘着一部僅僅開得動的老爺車,仍走了許多曲拆多姿的路。
常在黃昏上美術史課;出來時, 踏過橋,霧淡淡漫在河上,城市燈火迷矇;一切都那麼美,又那麼不真實。繞了好些圈子,更深深體會到,重要的不是什麼畫派的年代風格,而是各個生命、輾過無論怎樣瑣碎平凡的路途所需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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