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是藍色的 黃愛梅
我第一次看到的巴黎是藍色的。藍色的天空、藍色的花卉、而自由,大概也是藍色的吧。
年輕的我,膽大包天,法文不通,也敢藉英法辭典給巴黎的索邦大學寄信,而辦事人員居然看得懂我那封不太像法文的信,並取錄了我。當順利地取得學生簽證後,我便在無人接機下啟程往巴黎。
抵達時夜幕已垂,電影《O的故事》開場時有昏黃路燈掩映著的小路無處覓,夜巴黎迎我的是北站周圍的兩星酒店和小酒館。我是與鄰座,看上去帶點邪氣的年青人及他的朋友們合叫計程車來此。找到酒店,我很清楚地告訴管事,要一個單人房。安頓下來,大夥都跑到樓下咖啡館去。我們又冷又餓,向酒保要熱巧克力,他怎也聽不懂,折騰了半天,還好一個顧客為我們翻譯才能弄到一杯熱飲。我把母親打聽來的一位中國太太的電話接通,次日她便來到旅館接我,同機的男子目送我頭也不回地離去。那時我身上流著叛逆的血液,沒有任何事可以嚇倒我。告別臺大杜鵑花城浪漫青澀的歲月, 我披上一身軍裝綠, 踏上人生另一舞台。
我被領到一棟座落在斜窄路上的舊樓房。這位太太把頂樓租給我,還附送她的一條小狗。這種學生房都沒廁所和淋浴設備,廁所在門外,是公用的蹲廁,真有點不慣,但洗澡嘛,倒可將就將就。我買來一個大塑料盆,每次洗澡,便用水杓從洗碗槽
把水一瓢一瓢地倒到盆裏,人坐在小凳子上,以手掏水往身上潑,打水戰般弄得滿地都是水,洗完了又得把盆裏的水抬上洗碗槽倒掉,再拿抹布把地上的一大灘水揩乾,如是洗一個澡, 前後得花上大半小時。
房東夫婦對留學生很好,是眾人的叔叔嬸嬸。他們在一家中國飯店當經理,見我人生路不熟,便每天都把我帶到店裏用飯,飯後又帶我到附近的餅店選甜點,然後著我自己逛街,等他們下班把我載回家。店在Chatelet鬧區,滿街是人,逍遙的,賣藝的都有,傻傻地亂逛的可只有我一個。百貨店裏,包裝精美的商品慷慨地展示著這城市的浮華;而街的另一頭,一座光以鐵條支撐架構的獨特建築卻彰顯了她個性化的一面,那是當時新落成的龐畢度現代藝術館。我隨著人潮乘露天電梯直上頂層,居高臨下看我的巴黎,再回到地面看街頭藝人表演,等待天黑。天一直不黑,忍不住偷瞄一下別人的腕表, 原來已是深夜十時! 一彎月芽兒悄悄掛在不夜的藍天上。
後來沒跟叔叔嬸嬸去他們的店,我便自己在住所附近蹓躂。一天從家裏的斜路往上走,越過幾條街口,忽見一座宏偉的白色教堂高高地嵌在半空,乃朝聖般走向她。終於到了她的腳底,揮著汗,繞過散坐梯級上的人和鴿子往上爬,聽著年青人彈唱不羈的情歌。從教堂左側走,就是聞名已久的蒙馬特高地,賣畫的、看畫的、坐著喝咖啡的, 臉上都有股 閑適隨意的自在, 似乎 巴黎就該是這等模樣!
當時我看到的是被人慣性地賦予華麗詞藻的花都,直到一天嬸嬸托同行給我找到一份侍應生工作,白天奔波於學校與飯館之間,晚上拖拉著酸軟的腿乘尾班車回到樓頂蝸居,才看清萬丈紅塵裏的巴黎。我曾以為青春是揮霍不盡的,所以臉上總掛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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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乎,然而,歲月會把最浪漫的人從雲端裏趕下來,教人把腳牢牢踏在結實冷硬的水泥地上。
像大多數人,我走進一個既定模式裏 :結婚、生子、創業。忙亂的工作刺激如坐雲霄飛車,令人昏頭轉向。如今玩罷了這種激烈的機動遊戲,我想改坐緩慢悠閑的摩天輪,好好再看巴黎的藍天。她應該仍然美麗,而我,還是當年的我,稜角磨盡、反叛不再,慶幸純真未減。仍然記得第一次在市集看到藍色菊花時的興奮;還是那麼愛吃棍子麵包,最好什麼也不塗,可以更能感受麵粉本身的香味。多麼想像當年般買整條麵包, 從早吃到晚, 窩在床上看書 , 在簡樸的生活裏享受寧靜祥和。
如今我眼中的巴黎仍是藍色的,但更多了一些其他顏色。生命若是一個調色板,要什麼顏色便有什麼顏色,調色的人是我自己。乍到巴黎,她便饗我以盛宴,前菜是彩虹什錦沙拉,清新可口;主菜是黑釀香腸,裏面有奇奇怪怪的東西,難以下嚥,我還是勉強把它吃完了;甜點還沒上呢,我期待的是盛在小巧玻璃杯裏,有月亮般顏色的“楊枝甘露”, 再來 一片 Comté 乾酪, 伴以半杯波爾多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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