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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外行人

黃奇智

自問不是一個很懂得引經據典的人,可是遇上某些情境,卻又自然而然的想起一些熟悉的詩句和詞章。

就好像最近這次到巴黎,正好是繁花似錦的四月天;花樹的枝條綴滿了茁壯的花朵,伸延到高牆和鐵欄外。於是不期然便想起了「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這幾句詞來。

又比如第一次到威尼斯,獨個兒到處蹓躂。站在橋上看人家的庭院,花木幽深,樹底下擺著檯椅;遠處隱約看見運河的水光,便又想到歐陽修的「庭院深深深幾許」這句詞。

隔著牆--或許該把欄杆也算上,窺看人家的庭院,是別有一種情趣的。牆後的花木掩掩映映,露出一處屋角、一個窗戶,甚或者是散落的檯椅;這當中還要來一個人物在活動、一隻貓兒或狗兒在熟睡,憑想像就可以喚起好多既閒適又美好的景象。沒看見的往往比看見的有趣,全因為看不見,於是那想像力便更自由地發揮了。

可是能看見的也不一定就全無情趣。巴黎聖母院旁有一個公園,裡邊有一個小小的櫻樹林,過道上遊人如鯽,那林裡卻是安安靜靜。趁著春光,滿樹開放著纍纍花朵;風一吹,花瓣就像鵝毛細雪般的飄落,堆積在行人道上和溝渠裡,彷彿是不曾消溶的殘雪。 行人走過帶動花片,飛雪便依戀著人們的腳跟。濃得化不開的仲春,一下子便回復了早春的意思。

只是夠不著的到底更撩人;牆外行人,聽見牆裡佳人蕩鞦韆的嬉笑,便想,這佳人究竟是個甚麼樣兒?她大概是十分幸福快樂的吧?這樣子愈想,那佳人便愈美,笑聲也愈快樂。事實上,那所謂的佳人,樣子也許很普通,甚或者有點醜。可是這些牆外頭的行人是不知道的,所以只管一廂情願地去想像,想得有點羨慕,甚至是傾心了。詩人很懂得人們的心理,在交代過牆裡的佳人嬉笑,便又急轉直下:「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春恨秋愁皆自惹」,要不左想右想,又何來招惱呢?門掩著梨花深院,站在外頭欣賞,本來就是一樁很優悠、很賞心悅目的事情。可是《西廂記》裡的張生,卻因為追不著崔鶯鶯,便份外意識到那院門緊閉、那院外的粉牆比青天還要高了。法國人好些地方到底比較開放;在巴黎四處蹓躂,高牆彷彿不多見,倒是高高的鐵欄見得很多。公園、大宅、官廳,外邊都用一根根長矛似的鐵枝圍起來。那裡邊的無邊春色,肆無忌憚地藉著花枝透出院外: 紫嫣紅、鮮黃嫩白,看得過路的行人心醉。就是牆,那上頭或爬滿了盛開的紫藤,或露出了花枝,總也宣佈著春來了,春來了。行人就是不駐足觀看,也早體味到春意的濃了。

記不起是誰說的:歐洲人種花,目的是讓過路的人看,自己看得見看不見還是次要。這話彷彿沒有太多的根據,可是隔欄看花,又覺得這話似乎有點道理。最近這趟到巴黎,住的旅店就在熱鬧的聖日耳曼大道。離旅店不遠,就是中世紀博物館。博物館臨街 的大院子,花木繁茂。其中一叢八仙花,嫩綠的枝條上開著雪白的花球,一枝枝從欄杆裡探出街外;每天在這欄外走過,禁不住總要行注目禮。可是從博物館的院內看出去,那八仙花縮成小小的一簇,欄外車輛行人熙熙攘攘,少了好多綠意盎然、樹影婆娑的寧靜。換了一個角度,那景觀畢竟是很不同的。

在巴黎兩個星期,眼看著櫻花從燦爛漸至飄零,丁香從疏落變得茂密。隨著日子一天天暖和,離開巴黎時,那春光已在不知不覺間老去了。行色匆匆,其實是不大意識到甚麼牆外多情、牆裡無情的。總覺得,高牆、欄杆,怎麼說都為了把裡外分隔開來。你只管在外頭看我的瀟洒、體面;我這裡頭嘛,干卿底事。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天各一方,送走了殘春,行人是各有自己的路要走的。要或對牆裡還有些甚麼憧憬,那純粹是閒情引出來的浪漫,絕無自作多情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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