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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咖啡

黃秀華

春日巴黎陽光乍現。懶洋洋,暖柔柔的灑滿一身,感覺就像披上一身輕薄的春裝。

我帶他到一間有露天座位的咖啡館 ;選擇了張面對「杜美妮」噴泉青銅蹲獅的桌子坐下。在陽光下,那幾隻平日看來風霜滿面的獅子,亦一下子顯得精神奕奕。從辦公室就緊繃著的神經,不自覺地舒展起來了。

「 你要喝點什麼? 」

「 來一杯黑咖啡 ! 你呢,要什麼 ? 」

「也來一杯黑咖啡。」

簡單的對白。而在這一問一答間 ,我們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

拉丁區、黑咖啡、青春歲月

那一年,春夏間,香港爆發了罕見的大暴動。父母在擔心之餘,令我立即起程到巴黎與他們團聚 ;免得我萬一因局勢劇變而被迫要獨自滯留在港。

初到巴黎,華僑人數不多,朋友更少。父母是教徒,週日就跟他們上教堂。教會中,亦有幾位年輕的教友。大家他鄉相遇,一
下子就熟稔起來,成為朋友。教堂座落於拉丁區,鄰近塞納河。散會後,我們幾個比較談得來的朋友,就會在景色優美的塞納河畔,或者青翠蒼鬱的盧森堡公園漫步。然後到咖啡館喝咖啡。當時一杯咖啡的價錢,算是各種飲料中最經濟實惠的 ;尤其是叫了杯黑咖
啡後,就可以一坐數小時,高談闊論。大家都擁有那驕人的青春、可以恣意揮霍的精力與時間。

拉丁區是花都的學生區, 宇內聞名。區內不只有著名的大學,更是法國歷代詩人、文學家、學者的培育地、聚匯點。真是一步一歷史。

整個拉丁區,學術氣氛濃烈,到處瀰漫著浪漫、活潑的情調。

我在港時,學業成績平平。父母認為我不是讀書的料, 對我沒有太高的期望。上學嗎,只需認得幾個字,讀得懂書報,寫得信,就成了。我呢,亦樂得消遙自在,不必整日啃書,免得扼殺青春。

到了巴黎,除了找工作外,難道還有其它的選擇?他呢,情況跟我差不多。他的祖父母在拉丁區中心, 擁有一間中餐館;理所當然地, 他就在餐館做跑堂了。

是拉丁區那種氣氛?或是那裡真是塊福地?接觸多了,亦受到薰陶。不知何種力量,突然吹醒了我們那顆沉睡著的求知細胞。我與他,兩個被家人認為不是讀書料的年輕人,不約而同感到了一股強烈的求知慾,促迫我們要繼續讀書。我這方面, 父親對我說 ,「 你啊!讀書一向不過如此, 我們的環境又不算富裕。你現在已經成年,要讀書麼 ,得你自己想辦法籌備經費 ,我無能力再資助你。假如你去工作呢, 你亦可自己支配你所賺到的錢, 不必交

給我。」我一向仰慕歐陸文化,更迷上了巴黎那醉人的浪漫,覺得巴黎適宜我 ;於是準備留在花都,去尋找讀書的門徑。他呢 ,
可能思想比我成熟、有遠見,認為對法文一竅不通, 要在法國求學
不易。至於英文, 雖非精通, 總算有點基礎。聽說美國半工讀之風極盛, 比較容易繼續升學,因此他決定要到美國去。誰知這個決定,受到老祖父的極力反對。老人家認為他一向成績平平,不是塊讀書的料。到了要工作的年紀, 還讀什麼書 ? 而且年輕人遠離家門, 隻身跑到美國,人地生疏,最怕留學不成而身入歧途。年輕的要走,老人家不許。一老一少, 各持己見,互不相讓。最後,老人家在盛怒下,乾脆就下最後通牒 :如果他肯留在巴黎工作,老人願意出資買一間餐館給他當老板 ;如果執意不從,一定要去美國 ;一離家門,以後別想回頭。

八月三號晚,是他離法的前夕。拉丁區遊人如鯽,依舊非常熱鬧。我們幾個,又在他家附近的咖啡館聚集。各人各持一杯黑咖啡,為他餞行。真有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的那股置死地而後生之氣概。「在巴黎,我的前途已定。除了做餐館, 還有什麼 ?在美國, 我有機會完成我的理想。我一定要走。」 他斬釘截鐵地說。在幾個朋友中, 因為我與他一樣, 有著再求學的願望, 這類似的情結及志向, 令到我們比較接近。面對朋友的勇氣與決心,我真是又 感動、又佩服、又振奮。我們那時在法國的日子尚淺, 未流行法國式的擁抱。只有在緊緊的握手中,讓手中的溫暖,送出我真誠的祝褔、支持、及鼓勵。

一別十年,彼此毫無音訊往來。我在巴黎, 亦忙著走那條我自己選擇、並不容易走的求學路。

有一天下午,我在老爸那空置多年的工作室,不知尋找一些
什麼。突然, 電話鈴響, 久違了的故友聲音, 又在耳邊響起, 是他!

像是一部平凡電影大快人心的結局,真令人難以置信。原來, 朋友在嚐透千辛萬苦後, 果真學業有成 ; 獲得兩所美國著名大
學的文憑,現在在美國一跨國公司任電腦工程師。這趟出差巴黎,不忘故友,所以打電話來聯絡。

老朋友,十年後在巴黎重聚。當咖啡送到時, 薄煙嬝嬝上升, 濃香撲鼻時刻; 憶起當日道別的情景, 歷歷在目。

互敘了別後情況及奮鬥過程後,彼此都慶幸能夠完成自己的理想,學有所成。我笑吟吟地向他道賀 :「 今日重訪家園, 老祖父可真樂壞了。」朋友回答說 :「老人家是真的很開心, 不過, 沒有耕耘, 又何來收穫呢!? 其實, 你的勇敢,毅力, 付出的代價, 比我更大。我真佩服你有勇氣選擇登蜀道。 」

「 蜀道 ? 」

「 蜀道難, 難於上青天也。你連法文都不通, 竟然有膽攻讀人家的法律系。一次次的考試, 一關關的闖, 真的服了你。」

我啞然失笑, 他那個比喻, 尚算妥貼。 心中覺得安慰, 難得有一位朋友,可以深切了解我當初那段歷程的辛酸。

法國的泥,美國的土,皆是一樣的肥沃。只要種子有堅韌的生命力, 不論在何處, 都可以萌芽茁長,開花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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