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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著金魚到巴黎

桂麗娜

一九七三年六月,我離開家鄉南京去巴黎與母親團聚。批准我出境的簽證終于從北京轉達到南京公安局,機票訂在七月中旬。粗心的我只是覺得外婆不如往昔健談,也沒有故事講了,我也逗不出外婆的笑容。南京夏天的炎熱是出了名的,而我雖然是個大個子姑娘,心性純真得還像個孩子。愛動,愛唱歌。大熱天裏,還是大嗓門,唱個不停,只有樓下軍人家屬常提醒我小聲點。我唱的是革命歌曲,和廣播機裏放出來的歌一樣,誰敢叫我不唱!(真不高興要我小聲點),我頂多停一會功夫,又直著個嗓門大唱起來。外婆只好說:「你的嘴跟著你苦死了。」望著這個從小爹媽不在身邊的傻大個,外婆心疼如刀割。這孩子終于得自己上路了!聰明的外婆有什麽不知道呢?

如果我能知道,與母親的相聚將意味著跟外公外婆甜蜜生活的終止,象徵著快樂的家鄉生活的結束;如果我能知道,這一去就再也無法回來,我會走得晚些。我會告訴外公外婆,我多麽的愛他們。我會躺在陪我長大的西流灣公園裏,貪婪地去聞那鄉土的氣息;會凝望家鄉上空的白雲慢慢地飄動,靜靜地去感受。如果我能知道,這一切都將變成過去,將變成畫面,藏在心間,我該怎樣的去珍惜阿!

就這樣,我滿懷著喜悅,和能與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嚮往,高興的登上飛往巴黎的法航班機。背著一個綉著「為人民服務」

的軍書包,裏面裝著:《毛澤東語錄》,和一本新買的日記本。也 帶上了外婆給的青瓷花瓶,裝了半瓶水,裏面放了幾條我喜歡的金魚,我上路了。七月十三日這天,我一踏進飛機,一陣冰冷的空氣迎面襲來。兩個多麽不同的世界啊!炎熱的夏日就這樣消失了。我奇怪這麽大的飛機怎麽都是空座呢?怎麽沒有一個我認識的字呢?沒能想多久,飛上天空的鐵鳥使我頭暈想吐。吐哪呢?廁所在哪呢?此刻才明白家中爲何安排我乘坐在一架有會講中國話的空少這班機上。飛機起飛之前已經見過一面。我以爲講中文是每個人都會的。過不了一會兒我只有躺下來,反正到處都是空座。

迷迷糊糊中飛機降落了。下了飛機,跟著人群走,可惜人不多。長長的隧道走不出來,出口在哪?走在前面的幾個人不見了,空少也不知去哪了?只好開口問碰上的人:「同志,請問出口在哪?」我沒看懂別人驚異的眼光,都在搖頭。我開始有點緊張,終于見到兩個像我一樣的人走來,「同志出口在哪?」我永遠都忘不了、那滿是疑問的眼光和一臉緊張表情的中年人,不說一句話,只是用手指了一下。我也只好向前走,心中想的是:「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這支歌。一直走到出口,終于見到了焦急的母親,也不知她等了多久了。我提着青瓷花瓶 ,瓶内游著的歡樂的金魚竟然一條沒死,他們哪管是在什麽國度!就這樣,一個大個子的姑娘來到了色彩繽紛的花花世界。這個世界對她展示了千奇百怪的人和事。真正的“文化大革命”在悄悄的等着她呢 !

剛到巴黎時,什麽事都感到新奇。街上走的男孩子,爲何留這樣長的頭髮?姑娘們爲何愛穿出土文物似的又高又厚底的皮鞋?見着一對對熱戀擁抱在一起的年輕人,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 下,我自己會害羞得抬不起頭來。母親也給我買了一雙這樣的鞋子。第一天穿着下樓,就把母親笑彎了腰,因爲我跌了個四腳朝天。我什麽時候穿過高底鞋,又在打蠟發亮的樓梯上行走,能不倒地嗎?母親這樣的大笑就這一次,以後再也沒見過了。更有趣的是老一輩的人都愛做媒,這麽現成的一個大姑娘,缺點只是高了一點 ,不做媒豈不是太可惜!何況我在不知不覺中都已經亮了相。於是,不知有多少熱心的人和一些知情的未婚人,間接的、直接的來向母親開口,結果是可想而知的。我和母親的感情本來就有二十年的隔閡,不跟著她跑飯局更增加了距離。母親是個強硬的人,一氣之下,出口傷我心:「嫁個開飯店的有什麽不好?一進門就當家。你大陸來的,有什麽了不起?」…又是一段距離。直接來向母親提親的,連姑娘面都見不着,不是讓母親又丟了面子?我沒說過飯店不好,可也沒想過要當家,也沒想過嫁人呀!

一天,一個與母親很要好的朋友帶我和她的孩子去遊樂園玩碰碰車。這對我很有吸引力,我從小就愛動、愛玩、還愛唱歌。同去的有我認識的她的孩子,也有不認識的男孩。碰碰車都是兩個人坐在一起的。我每次都是搶先坐在方向盤位置上,哪管身邊坐的是誰?玩了半天才發現,坐在旁邊的男孩不說一句話,有著一雙像我帶來的金魚的眼睛,我倒有一點不好意思,說了一聲:「對不起,下趟車讓你開。」他連忙說着:「沒有關係,不要緊。」接著又問我:「小姐,你認爲共產黨好嗎?」我當然無法反應,我正在玩碰車,不是很會玩,又被別人的車碰得一跳一跳的。他不叫我小心避車,居然問起這與車不相關的問題,何況好久沒人與我談共產黨、毛主席啦!連我自己都忘了,他卻選在這個時候跟我談。唉……想談也不是時候啊!我只好用心開車,不去分神回話。

回家的路上,母親的朋友問我:「如何?」我反問:「什麽如何?碰碰車嗎?真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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