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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巴黎 - 西洋菜餃子、趙無極與丁公
琨妮 巴黎時,我住在第三區一幢六層高、一樓一戶的房子的頂樓。樓梯爬到盡頭就是我的房門。房間從中央向兩邊傾斜;背樑處是最高的了,但伸手也可以摸到頂。房東把最矮的部份封起來,開個小門,做成兩間很大的儲物室。房間長長,也不算小了;可以煮食,但沒有水,更不用說衛生間了。要用水得到五樓樓梯間拿,廁所則在二樓半。洗澡嘛,那就得去皇家浴室了(那是朋友們對公眾浴室的謔稱)。 那是 33 年前了。那時候,巴黎很多房子還沒有獨立的衛生間設備。有一次我在用廁所,有人在外面等得不耐煩了,拚命搖門,結果門扣子都彈了起來。嚇得我急忙把門拉上。此後,每次上廁所我都提心吊膽的。 半年後,我和陳建中搬到十四區、綠磨坊路 51 號一個單位去。面積雖然不大,只有 20 平方公尺左右;但樓底很高,有兩個大窗,光線非常好,很適合畫畫。又有衛生設備,房內還有一個閣仔可以放雜物。閣仔下面是書櫃、衣櫥和一點有煙囪 可 煮食的地方。我們買了一張 單人 床,白天把坐墊、靠背放上去,變成一張長 “ 沙發 ” ,晚上把下面的床拉出來升高, 拼 在一起,就是一張大床了。吃飯時,把一塊板放在 有 輪子的繪畫工具箱子上,就是飯桌了。人少時放小板,人多時放大板。為著節省地 方,我把煮食的地方加扇門,改為放衣物被鋪的櫃子。然後在衛生間洗手盆上安裝一個架子放煤氣爐。有個香港朋友來旅遊,回去後很誇張地形容我在 “ 頭頂 ” 炒菜。 來巴黎旅遊的朋友們,見識過我的廚藝後,都不表示什麼。但回港後不約而同寄給我一本烹飪書。不用多說,也知道是什麼意思了。現在我家里什麼廣東菜譜、家常小菜、中國菜譜之類的書還真不少哩! 我的廚藝雖然不好,但包餃子的功夫倒不算差。一班老朋友像陳建中、張漢明、何綺華、戴海鷹……都會包餃子。我們的師傅是從台灣來的奚 淞 。他教我們開麵粉、揉麵、趕皮、包餡。要求我們趕皮時一手趕棍,一手拿著小麵團轉;不光是要趕得圓,還得四邊薄,中間厚些。包餡時,邊緣前面有褶,後面是平的。初時真不容易做到。那時大家都很年輕,都在學習。見面比較多,聚在一起時就一齊動手包餃子,邊談邊做,樂也悠悠。那時中國店只有「青 平 」一家,東西又少又貴。到超市買一只殺好了的雞,只需要八、九法郎,三法郎就買到一瓶紅酒了。但在「青 平 」買一瓶生抽就要 12 法郎、買一小塊又硬又粗的豆腐就要二個半法郎。起初我們會坐車去「青 平 」買韭菜、大白菜回來做餡。後來覺得麻煩,于是什麼瓜瓜菜菜,只要能在市場買到的,就拿來跟碎豬肉一起做餡。我們差不多所有瓜菜都試過了,後來發覺西洋菜包出來的餃子最好吃。 蔣勛教我們把剩下來的麵粉做蔥油餅。後來宋懷桂給我們的餃子帶來了一點北方風味,曲德義又提供了他的山東口味。一晃又是幾十年,現在大家都為自己的專業而忙碌,偶爾也會在一起吃頓飯,但已不再包餃子了。 住進十四區幾個月後,有一天晚上,聽到有人在樓下叫以 前住客的名字。建中往窗外探頭。一看認出了是趙無極,就下樓開門,對他說那人已搬走了。並說自己也是畫畫的,問他要不要上來坐坐?他就上來了。趙無極一進來看見那個書櫃,就高興地指著說 : 那書櫃是我做的。看得出來他對舊物很有親切感。他說這裏本來是他逝世的太太美琴的工作室。大約半年前, 他太太 才給了朋友。 趙先生聽出我們的廣東口音,馬上和我們說廣東話。使我們驚奇的是,他的廣東話非常流利。他說是在杭州藝專時跟廣東同學學的。 趙先生說他剛到巴黎時,就和謝景蘭(趙的第一任夫人)住在隔壁房間。畫了大畫不夠距離看,就拿著鏡子看。他又說 : 「 當年,做雕塑的凱撒 ( César , 大拇指是他的代表作品),就住在你們這個房間。他很喜歡說笑話,時常和老婆吵架,我有時會走過來勸勸。傑科梅蒂 ( Giacometti )則住在樓下轉角那間。」趙先生給我們講了很多小故事。看了建中的畫後說 : 「畫得很好,就應該這樣畫下去;我的畫已是 classique (古典)了。」臨走時給我們留下電話和地址。原來他住的地方離我們這里很近,走路只要幾分鐘。我們就是這樣認識了趙先生。 後來,有一次在畫廊裏,老板在看建中的素描。 César 進來了,也跑過來看,並且很喜歡。我對他說我們住在綠磨坊路 51 號他以前住過的房間。他聽了很興奮的問我 : 你們的床放在哪里?用手比劃說衛生間在那邊,你們是不是在這地方煮食?看樣子很懷念。走時把他的地址電話寫下,叫我們去看他。 1973 年 7 月,中文大學的梁沛錦來巴黎開國際東方學術會 議。他叫我們去看看丁衍庸的畫展,並說老人家很不開心。我們去了, 看到在巴黎大學 Sorbonne 一條冷冷清清的長廊里 ,挂著 25 張 卷 軸國畫。老先生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那 裡 。建中上前自我介紹並問他怎會在這里開畫展?他很氣憤地說 : 「趙無極、朱德群也都這樣問我。開展覽以來就只有你們三個人是真正來看我展覽的。我是被一個借著巴黎大學名義的法國人騙了。他到香港找我,要給我在巴黎開一個大展覽,並說要做大宣傳。我準備了幾年。每次他來香港,就說要幫我把畫好的畫先帶去巴黎。我一共交了給他四百多張畫。誰知把我弄到這沒有人來的地方展出,還只挂 25 幅畫。我問他我其他畫的下落,他說是我送給他的,不肯還我。還說現在展出的畫也不是我的了。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我提議星期六最後一天展出時,我提早來幫他收畫,先把 25 幅收回來再說。 星期六下午我去了。還沒收到一半畫時,有兩個三十來歲的中國人來阻止,說這些畫已不屬于丁衍庸的了,你們無權收畫。丁公很生氣。旁邊有個漢學家和他的中國太太,也為丁衍庸力爭。那兩個中國人(以前還是丁衍庸在香港中文大學的學生)竟然說 : 「畫畫的人,不一定是畫的主人。」氣得丁公滿臉漲紅,身體一直發抖,連尿都撒了出來。那中國太太反問他們 : 「要是你們的爸爸七十多歲了,不懂法語,來到一個陌生的外國地方,被人這樣欺負,你們有什麼感覺?」那太太邊說邊留下眼淚。但他們還是無動于衷,打電話叫他們的頭頭 -- 騙丁公的那個法國人來。 旁邊兩個年輕人也不值他們所為。主動和我一起,不理阻止,繼續收畫。那法國人來了,知道在大家面前理虧,于是用中文低聲和丁衍庸說話,企圖說服他以後再講。丁公說 : 「我花了 這 麼多錢買 機 票、住酒店,在這個沒有人來的地方展覽。你現在 還要吞掉我四百多幅畫。你一定要把畫還給我!」 我知道當晚趙無極請丁衍庸吃飯,便建議丁公請趙先生幫忙。那法國人聽了也要跟著去,我不肯。 拿著 25 幅畫,叫了一輛的士,我把丁公送去趙無極家。本來只想送到門口,但看見丁衍庸還不停生氣發抖,話也說不出來;于是陪他進去,把丁公的情況簡單說了。當時在坐的還有朱德群、 Françoise (趙當時的女朋友, 1977 年成為趙夫人)。趙先生笑著對丁公說 : 「不要生氣了,我們大家想想辦法來解決。」轉移話題,把齊白石的印章帖拿給大家看。這樣丁衍庸忘了生氣,很天真的說 : 「你們一定說他刻的印章比我 刻 的 還 好了。」趙先生嘻嘻的笑說 : 「我沒有說啊!」後來趙無極幫了忙,但也只能拿回一百多幅畫。那法國人否認拿了丁公四百多幅畫。丁公交畫時又沒有要求簽收。正是口說無憑奈何他不得。
編者注;本文提及的奚 淞 、蔣勛,今日為台灣著名作家。曲德義是藝術館館長。宋懷桂今日是法國 Pierre CARDIN 駐京業務負責人。趙無極、朱德群為法藉華人名畫家、 「 法蘭西學院 」 藝術院院士。丁衍庸為香港著名國畫家、生前任教中文大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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