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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三十
劉嘉陵

第一次在巴黎過中國年和第一次在香港過外國人的聖誕節,畢竟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從朋友寄來的帶有農曆的日曆上知道今天是大年三十。一早起來,我把人家送的春聯翻出來,寫的是:「吉祥如意賀新歲,迎春接福喜臨門。」又找出三塊方塊形紅紙,分別印著三個燙金大字:「福」,「滿」,「春」。春聯幅面寬大,也是燙金字。我們公寓的門又窄又小,春聯吊下來,搭在了門鎖上。我比上比下,顧左盼右,把春聯的上端下端各剪掉一些,就正好能擺在白色的門上。我搬來小板凳,裁好透明膠條,登高精心粘貼,又幾次跳下板凳跳上板凳趨前退後地審視,力求端端正正。貼好了,顯得滿盈盈,紅彩爛漫,金光璀璨。

這幾天不知爲什麽總是悶悶不樂,沒笑過。看著這幅喜氣洋洋的大對聯,不由得笑了出來。另外那三個大字,我只揀了「福」字,因爲在香港,人們喜歡倒貼一個「福」字在門外。我住香港十七年,就從來沒貼過春聯,更沒貼過「福」字。今天我是這麽願意貼。以前在香港領著女兒去拜年,親戚朋友的門前都有這個倒貼的「福」字。門鈴一響,門一開,哄地熱鬧起來,大家高聲相互祝福:「恭喜恭喜!新年快樂!」跟道地的香港人,還一定要說:「恭喜發財!」人人笑嘻嘻,作著揖。想著想著,我打開大門,搬出小板凳,倒貼「福」字。對門住的是法國人,我有點不好意思,怕人家見了莫名其妙。可是後來,又很想鄰人出來看看,如果問起,我就得意地回答:

「明天是中國年!」

一直沒有人出來。也不要緊,等法國朋友來我家,都會對著春聯大驚小怪地咄咄稱讚了。 都整好後,又幾次過去觀賞,然後才讓自己靜下心來,回到書桌前看法文課本。過了一陣,電話鈴響了,我知道是哲巍從辦公室打來的,因爲不會有別人給我打電話。我告訴他我剛貼了春聯和「福」字,而且今天晚上要吃餃子,像往年年三十一樣。他建議我另外再多做些好吃的。過去哲巍每次去香港跟我們過年,我們都做鷄,吃雞「吉利」,「鴻運當頭」;也做魚,「年年有餘」;還做齋,裏面一定放髮菜,「髮菜」就是“發財”。以前聽香港人說「恭喜發財」,有些不中聽,「發財」,「發財」的,可是現在回想起,是一種過年的氣氛,那麽親切,那麽友好。我決定做個齋。我去廚房拿出木耳,罐頭冬筍,拿出香港朋友送的上等冬菇。記得還有一包髮菜,不知放到了哪裏。四個月前母親來巴黎小住,用了一部分。母親說那髮菜很髒,裏面摻著纏著許多雜物,要小心擇,小心洗。終於找到了,我決定把這大半包髮菜都洗了,費事就費事吧。我忙不迭地奔來跑去,洗菜,切肉,煮水,煎炒,大有巧婦的利落架勢,越弄興頭越大,越弄越開心。可是眼淚不知怎的流出來了,一點一點,最後竟像決了口,一發不可收拾,漫溢在臉上。怎麽啦?…我根本也沒想吃什麽年夜飯,只是這樣整一整,就好像回到香港,就好像母親又切好各式材料,等著我年三十提前下班回家掌勺呢。現在我家人都在美國,由於九小時的時差,我要等明天晚上才能給他們打電話拜年。不過明天一早就給香港朋友打電話拜年,香港時間比這裡早七小時。

忽然想聽中國音樂,特別是小調歌曲。我從廚房走出來,翻騰那些激光唱片。可是終於作罷了。因爲眼淚還在不聽話地流,聽了音樂會更止不住。何必呢。我們這些唱片裏,我一直覺得西方古典音樂好聽得多,中國音樂質量欠佳,也欠深度。可是今天,就只想聽中國音樂,要是能陪我準備年夜飯,多好。

在香港,有的人專挑“過大年”出去旅行,稱爲“避年”。因爲親友多,拜年,送紅包,繁縟、費時,而且一個禮貌不周,少去了一家,還會得罪人。我在香港時親友不多,尤其沒有很多長輩,否則需要一一登門。不過也一樣覺得有點入俗套 不做不行,一家一家地拜年,趕得要命。每逢年初一上午,我帶著女兒先去父親的老朋友家,一對老夫婦,李伯伯李伯母,接著去一個親戚家,爲著趕回家跟母親吃午飯,還得坐計程車。遇上堵車就更是心急如焚。現在身在巴黎,倒希望舊景重現了。那時我們去李伯伯李伯母家,先在他們家樓下的小鋪買一大籃包裝美觀的水果,上了樓,整整衣服,按門鈴。老女傭人迪姐笑吟吟的開了門,大家恭喜一番。李伯伯肥西裝寬領帶,微笑地說著問著,李伯母綉花窄身旗袍,慈和地拉我女兒坐到沙發上,給她兩個大紅包。迪姐端來茶盅,茶蛋和蓮子糖水,我就把一個紅包放在茶盤裏。茶蛋好吃極了。一年又一年,就是這樣。可是如今,李伯伯移民去了美國。我女兒也在美國讀書。李伯母不幸在去年春節前離開了人間。迪姐跟了善良的李家幾十年,現在回到廣東家鄉去了。

寫到這裡,已經中午十二點半。下午我到中國城去買東西,也買兩份中國報。報上一定有賀新年的紅色大字。沒准兒我在中國城的街上能見到舞龍舞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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