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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處處可依舊

呂靜儀

想起來真可怕﹐在巴黎已經熬了接近十七年。追憶到一九八九年初的某個晚上﹐這個從來沒有來過法國、法語基本文盲的我﹐在香港啟德機場上了飛往巴黎直航機。明明沒有什麼期待或夢想﹐對全世界說出去唸唸書而已。不知為何在機上未能入睡﹐“醒”起姥姥的話 :喝杯牛奶可以安睡;便問空嫂(註 :“空嫂”﹐是“空中阿嫂”的縮寫﹐此辭源于上世紀九零年代中國上海航空業人士﹐以機艙服務員的年齡定下“阿嫂”一辭﹐本人則不需要證實當時機上人員的年齡便看出是“阿嫂”來﹐夠棒嗎﹖)拿杯牛奶﹐未喝完果真已在做夢﹐直到天曉已抵花都,。

當年一月二十二日法國時間早晨六點半﹐我連同身穿帶奶積奶味的深藍色運動長褲﹐當然還有一個大行李、兩個大背包﹐首次著陸在戴高樂國際機場地面;當時在海關出口等我的﹐是一位正在巴黎唸書的香港舊同事。她還勞煩自己的華僑好友開車來接我﹐送到十六區塞納河畔凡爾賽大道一個暫借住的家﹐這刻的感動至今仍牢記心中。只是桃花依舊…。

一月的巴黎正是嚴冬﹐滿心高興在老家準備的厚底長靴、硬皮手套、直筒長身灰色羽絨等大派用場﹐可是在街上不知為何仍覺寒冷﹐而且樣子笨拙得很。從借住的家走到最近的地鐵站 「Mirabeau」﹐腿部腳底已向我腦袋抗議﹐使我走得像個機械人﹐每天直到晚上回家。在花都的頭十天﹐不斷在找房子﹐開學時間 越近﹐心情越焦急﹐下午不到五點天已黑齊﹐令我更加情緒低落。

手上拿到每個房東的電話號碼﹐馬上就打過去。那時我基本法語聾啞﹐但還能猜到電話中對方的意思是 :「我不要外國學生。」、「你有沒有父母擔保﹖」、「已出租了。」像鐵達尼號慢慢下沉的心﹐叫自己還要繼續抓呀抓呀。比較夠運的一天﹐是獲得房東約會看房子。電話這邊的我收到訊息多款如下:「請你用筆記下 :吉托灣吉多斯﹐虛去意﹐巴李都斯音。」(以上地址請用標準廣東話發音﹐謝謝各位。法文原裝版本是 : 99 rue de Reuilly﹐Paris 12ème) 更要命的還在後頭 :「有我另一個電話嗎﹖可打 Si Si Song Song : 山江山 ,灣斯號他」、「ER Ah Yee Pair Pair Ka Air…」 總之是諸如此類的數目字或法國字母訊息﹐通常在五秒鐘內已用超音波傳到我的耳和腦。讀者們﹐看到這裡﹐你知道我在寫甚麼電話號碼嗎﹖看不懂﹖那你們就得明白﹐為何我到達巴黎的第一個恐懼﹐就是數目字和串(法文)字。每聽到這些重要訊息時﹐口裡立即發出無聲毒咒﹐手心肌肉幾乎要把電話筒向後拋。

看過的小房子只有寥寥幾間。不是樓頂工人房﹐就是陰暗小Studio﹐有廚房沒廁所、有廁所沒浴室、有浴室沒電話,設備齊全者我負擔不了。為何在老家護蔭下一切理所當然的室內設備﹐在巴黎是學生奢侈品﹖最後終於找到的巴黎第一個“家”﹐是與一名南美哥倫比亞女學生分租一個兩房單位。其實它是一房一廳﹐需經過客廳的“房”才進去真正的睡房。由於南美女生有一位“阿粒”(Arabe) 男朋友﹐我堅持要住正牌睡房﹐他們同意了。但開學一個月後﹐我又重新尋找巴黎的“家”﹐原因為何﹖不合適吧﹐不想多說。

一九八九年的首四個月﹐在巴黎、上學、睡午覺、跳健康
舞、與外國朋友閑聊﹐日子過得既混噩又輕鬆﹐每天的早餐是奶茶多士加法語新聞﹐強迫自己收聽 Radio France-Info。也許是老本行的習慣吧。不知從哪天開始﹐與法語電臺新聞像接通線地傳到大腦﹐但奇怪的是﹐凡提及“Chine”或“Chinois”的新聞﹐好像聽懂一半以上﹐其他一切就過耳即忘﹐也少管發生甚麼事。也許自己的法文真的有所進步﹐沾沾自喜之際﹐遠方傳來的新聞把我叫醒了 : 北京天安門發生學生民主運動、六月四日官方對學生鎮壓、流血、流亡、香港人哀悼死難同胞、國際社會紛紛譴責等。

在巴黎渡過的第一個夏季﹐首先做的﹐不是法國人習慣的訂好火車機票往海邊游泳晒太陽﹐而是重拾錄音機和相機﹐採訪在巴黎人權廣場和十三區唐人街的反六四鎮壓示威集會。不單忙于記下集會情況和訪問代表人物﹐連自己也成為法國媒體的採訪對象﹐用極之有限的法文對着他們的“咪”發表意見。甚麼我作為中國人的看法﹐香港人的感受等。說到舌頭都打結﹐真懷疑法國朋友是否聽得懂。

「六四事件」震驚全世界﹐亦為我在法國的生活翻開另一頁﹐繼而改變了下半生。十七年後的今天﹐那件熊人式灰羽絨仍留在我家﹐並成為兒子的溫暖牌家鄉被。只是自己對“家”的感覺越來越模糊﹐家在那兒﹖根在那兒﹖身在此岸看彼岸﹐永遠都像零碎落葉不斷在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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