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六八年餘響

汪立穎

 

坐了一夜火車來到花都,當日下午 即由朋友帶我到了巴黎第七大學。我們走向中心大樓,經過那段白石舖成,光溜溜的空地時,已可聽到擴音器裏傳來的政治演說,較遠處的圓墩上有不少塗鴉。一進中心大樓,滿目標語,其中最大的一幅寫著「支持巴勒斯坦解放陣線」,白布黑字。五六個學生有說有笑地聚在那兒賣他們的小冊子。更多的學生擁在影印機旁邊,和我們一起等電梯的人也不少,有種鬧哄哄的感覺。

上得六樓「東亞研究中心」,視野為之一廣,鱗次櫛比的屋宇盡收眼底,朋友指點遠處的拱頂圓形建築物,說是「先賢祠」。她又帶我走進該中心的圖書館,從那兒的窗口望出去則是該校的校舍(包括六大在內)。這群圍繞著中心大樓的建築,以圓墩為連接點,每座圓墩伸延出兩條不同向、不著地面的“廊道”,像旱橋一樣架空著。教室全設在裡邊。這就是打造法國精英的地方嗎?朋友猜到了我的失望,說 :「巴黎的大學除了索邦(Sorbonne)以外都和工廠差不多,你可知道巴黎人怎麼形容這座大樓?說是像豎起的棺材!客氣點兒的說是火柴盒!」巴黎人的嘴皮子真薄!我心想。好個“火柴盒”!就其建築材料而言,大可媲美于火柴盒!

我開始進出于這個火柴盒,乃因在「東亞研究中心」獲得了每星期幾個小時的臨時工作。主持這個中心的大多數是法國六八年學生運動的積極參與者,甚至是「境遇主義」(Situationniste)。那時候我對這一切當然不甚了了,只著眼于生活費有了些著落。我的工作之一是為「中國工人法語學習班」登記來報名的學生。最初的一兩天來報名的華工寥寥無幾,但當他們知道一不用繳學費,二可馬上拿到一張學生證之時,便一傳十,十傳百,第三天那個辦公室就給擠得水泄不通了。我一手拿著他們填好的報名表,一手接過他們的地址證明。以水電費、電話費收據作證明的,絕無僅有,這完全情有可宥;即使以其所收到的信件作證,信封上的收信人姓名之外,往往有一個轉交人。這算不算證明,我不欲深究,反正辦法文班不是為了留難他們,所以另一個法國同事接過表格,即刻把空白的學生證捲上打字機,不消幾分鐘,便聽到“砰砰砰”的印章蓋下之聲了。來者拿著辦好的學生證,謝聲不絕地離去。

不用說,他的下一步就是去警察總局辦學生居留了。我也為他們高興。

我於打工的同時,盡量去聽課,以便準備選題做論文。那個時代只要你有時間,有興趣,可以聽遍所有大教授的課。即使本科生也能同時修兩門完全不同系的課程。讀法律的或數學的均可同時修中文。跨系選課的自由性很大。我聽課的地方不一,還記得每星期六上午去高等實驗學院的宗教系聽康德謨老師講授的「道藏」。聽課的既有青春正茂的研究生,也有古來稀的退休者,總共十來人,圍桌而坐,心無旁鶩。老師寫得一手好字,使年輕的中國人自嘆不如。對學生沒有任何學歷限制,是該學院的特點之一,有心向學者即可“升堂入室”。據說一到冬天,某些教室裏會出現一兩位流浪人士,坐在近暖氣汀的位子上,舒舒服服地參與聽課。有修養的教授們不但不皺一下眉毛,而且會說「為甚麼不呢?」

向一切人士開放,名符其實!

巴黎第三大學的比較文學系,那時還有R.Etiemble開的課,這位先生的博學強記,令人驚嘆。某次他從日本的俳句講起,首先述及唐絕句,繼而言韓國詩體,之後又聯繫及匈牙利的文學。他說他被中國文化吸引乃因「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一語,「多崇高的意境!」他又說。「可是後來我方知此四海乃指中國境內耳!」他一臉的惋惜。

法國最權威的學術機構「法蘭西學院」也是一個人人可涉足之地。我聽過希臘神話專家J.P. Vernant分析尤里斯. 奧地柏等;哲學家M. Foucault 的課,那時有點望而生畏,現在則後悔莫及;有一次,瑞士的文學批評大師Starobinski 受邀演講,大演講廳座無虛席之外,另一大廳以閉路電視轉播的也難插足。一種濃厚自由的學術氣氛,讓我這個法語水平還很差的東方學子深切地感受到了。

九流的校舍,一流的教授,又有何可厚非呢?

三十年後之今日,法國的大學教育仍然面向所有的法國平民,進大學的報名費則從一百五十法郎變成了一百五十歐元;巴黎六大及七大的石棉問題,曾物議沸騰,但並無被拆遷;其「東亞研究中心」則早已不存在了。「法蘭西學院」中的尚波里翁(Champollion)石像仍在,只是整個地基在翻新時被填高了。學府的古雅情調也失去了不少。六八年學運的參與者如今已逾知命之年,若非成了政治名人,商業鉅子,當年的英氣亦已消失。

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回首往事,頗覺我所愛巴黎者,一如莊子《德充符》之言 :「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

(謹以此文紀念好友鄺慶歡)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