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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者的蹤影 游順釗 五十年代時唱過一首叫《流浪者之歌》的印度歌曲。曲終時多次重複主題那句歌詞:「到處流浪,到處流浪...」,歌聲也逐漸輕緩下來,起著縈繞的效果。教人要問,那流浪者繼續流浪呢,還是終於找到了歸宿? 踏入六十年代,我有一個念頭,離開香島,離開亞洲,到另一個洲去開開眼界。六二年到澳洲去,在那兒兜了個大圈,在中部見識到“平沙無垠”的棕紅色的半沙漠地帶和東南部雪山 Snowy Mountain“冰天雪地”的景色,也欣賞了以色彩得名的藍山 (Blue Mountains),還有愛德萊特城 (Adelaide) 附近,遠離太平洋的海灘和浪潮。那邊大自然,雖然那麼誘人,可是那時候,此地還是個“白色(人種)政策”籠罩下的“傲洲”,人家固然不留我,我也不願留。帶著點失意回到香港去。那是我第一次在外地流浪。六年後,一個意想不到的機會讓我到法國來,開始另一次的流浪。 那是六八年六月底。原定是五月啟程的,因巴黎的「五月風暴」,音訊受阻,延期了一個月。當時中國的「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香港的「六七暴動」也結束了沒多久;巴黎的「五月風暴」雖已近尾聲,但在巴黎拉丁區,運動的餘波猶時隱時現。我雖然已不熱中政治,可是在這種歷史的關鍵時刻,潛意識的條件反射教我不由自主地對這些現象多瞧一眼。 當我到巴黎市中心第五區 Censier 的「漢語研究中心」報到時,電話的外線還受到駐在那裡的“造反派”學生的控制。好幾次,敵對派的學生在大門前那塊空地打群架,時間大都是下班後。佔地盤之利的“造反派”學生,下午就開始拆掉一些椅背、椅腳,準備“武器”。四點左右,很客氣地通知我們,不必要留下的最好早點離開。接著他們三、四十人在大門前的兩旁列陣吶喊,很有點像西部電影裡美洲土人備戰的場面。約定的時間到了,對方挑戰來了。他們雙方都沒有高喊「報上名來,老子不斬無名之將」就混戰起來。沒想到幾小時前那幾個“文質彬彬”的小伙子,在政治信念驅使下,竟會打得那麼兇!幸虧較量的時間很短;只幾分鐘,守候在附近的防暴警察進入現場干預,打鬥的雙方,一聲「後會有期」便作鳥獸散。 十月初開課時,還有“造反派”學生到課室來宣傳。他們進來,不用敲門,也不用說客氣話。老師們、教授們得讓開,靠邊站。有一天去巴黎大學索邦 (Sorbonne)大樓聽名教授André Martinet 的語言學課。有幾個“造反派”走進來,其中一個在講壇上說了一大堆話,我都沒聽懂,只留意到他老說 「我」 、「我」、 「我」,“moi”、 “moi”、 “moi” 。事後才知道那是模仿那位教授的口頭禪,嘲諷他的權威口吻。 在其間的暑假,我被派往東部貝尚松城 Besançon 學法語去。剛巧「環法自行車周年大賽」途經該處。城裡的大道兩旁,設滿了臨時零賣的單位。怎麼堂堂一個法國共產黨,竟也在那裡開個小賣攤檔!我囿於多年以來片面的宣傳,總以為普天下的共產黨都是一樣紅、一樣激進、一樣地政治掛帥!固然他們賣的不是「燒香腸」、「三文治」、「可口可樂」,推銷的大都是宣傳的貨色。我買了一個印有法共《人道報》的鑰匙圈,現在還留著作紀念。 我也是因不懂當時歐洲政治行情,作了一件好意卻不討好的事。我請了兩位很熱心幫忙的法國朋友,一男一女,去看蘇聯的歌舞團。他們是左派嘛,請他們去看他們的老大哥的演出,應是順理成章。我也想賣個關子,事前沒徵求他們的同意就訂了座,只通知他們時間。沒想到整個演出過程,他們沒拍過一次掌!因為臨時不好意思推辭,勉強進場看。結果弄得彼此都很尷尬。我一直以為左派人士都是共產黨的同路人;可不知道在西歐,自史達林時代始,經五八年的「匈牙利事件」和六八年蘇俄入侵捷克,摧毀「布拉格之春」之後,特別在西歐,什麼共產國際「團結得像岩石一般」、「牢不可破的戰鬥友誼」,都全部幻滅和被唾棄了。 在巴黎頭幾個月裡,因學習和工作還比較輕鬆,無聊時就以寫信來打發空閒。我還記得剛到時,是我現在研究所圖書館主任、法國同事呂嘉兄帶我去買郵票的。我說要兩百個。他當我的翻譯,怕聽錯,反問我是二十個還是兩百個。這兩百個郵票,沒兩三個月就報銷了。我在給友人的信裡,常常把中、法兩地生活習慣瑣事的差異,充當信末打諢的材料,說什麼人家把廚房移到飯廳去(一般來說,我們在飯館設宴時才會在客人面前弄刀叉的),把臥室搬到街頭上(眾目睽睽下若無其事地擁抱親吻)。初見多怪,沒多久就熟視無睹了。 我和一個法國學生合租的一個房間,位於第七區 rue de Varenne 街八號地下。租金雖然貴一點,因跟我在香港中環同文街的老家對號,就迫不及待地租下來。這房子給我留下兩個頗深印象,一個是戶內的,一個是戶外的。 一天晚上,我嗅到室內有點異味。第二天,那異味更難受。我懷疑是從法國學生的那雙皮靴發散出來的。他回來時總是脫了就 順手放在床頭。我很心平氣和地請他把靴放在門旁,他馬上會意,連忙點頭稱是。可是當晚那異味更「變本加厲」。我只得暗地裡「追蹤」那異味的源頭。原來他在冰箱上頭放了一盒已變黃的 Camenbert 塊狀乳酪,法國人的「臭豆腐」!那時已入冬,晚上室內的暖氣加熱,怎樣不叫我這個吃“代乳粉”長大的人聞之欲吐呢? 戶外的那個印象也叫我難忘。靠近窗戶的行人路上,不知誰放了一輛自行車,放了一兩天還沒騎走。第三天我發現自行車好像少了一些配件。正好這個時候,我隔著窗紗看到一個路過的,把車把上的響鈴蓋擰走。不到一週,那輛自行車全部給“肢解”了。貪小便宜的,普天下都有,卻沒想到在這兒“花都”會有人在大庭廣眾中,施施然地順手牽羊。這跟今天的情況比起來,當然是雞毛蒜皮,微不足道了。 「初到貴境」,免不了因語言的隔膜而引起誤會。有些是不傷大雅的。例如在上法語課時,我老聽到老師說:“savons”、 “savons” 為什麼她老是滿口的「肥皂」、「肥皂」呢?「肥皂」是日常用品,我在小商店裡早學到了,可我把「知道」 的 “savoir” 第一人稱的複數誤作「肥皂」。又如去聽李嘉樂教授 (Alexis Rygaloff) 的音韻學的課。雖然自知法語還沒達到聽他的課的水平,可是導師的課,得硬著頭皮去聽。有一天,他說了不知多少次 “à cheval” 「騎在馬上」,那真是丈八金剛,教我摸不著頭腦。原來“à cheval” 是法文的一個習慣語,是「跨著兩個時期」那類的意思,不能按字面去理解。我沒能掌握上下文,只好亂猜、胡扯。幾年後,語言上的失誤更時有升級。有一個法國女士談笑時說我是個 “salaud”, 那是沒有惡意「小流氓」的意思。好吧,我是男的,所以她說我是 “salaud” ;她是女,我就以 salope 回敬。沒想到這個詞的陰陽兩式的語義並不對稱, salope 相等於漢語裡辱罵對方是「臭貨」一樣的粗野! 說來慚愧,到法國來念語言學卻沒把法語學好。我自認在這方面一直沒下過功夫,說實話,也不願意下。初來時,在法語班的默寫(默書),錯的字數比原文的還要多(皆因常常把一個多音節的字寫成好幾個“字”)。在巴黎頭一年內,我集中看啞劇,比如法國的啞劇大師Marcel Marceau 、與及來自瑞士的、日本的,都看。看得入迷,一場不夠癮,再多看一場。偶爾也去看話劇,但總選一些對話精簡,詞彙不太艱深的劇目,像 Samuel Beckett 的《等待果陀》Waiting for Godot 或「荒誕派」Théâtre de l’absurde 的作品。興致到了,還老遠跑到瑞士洛桑 Lausanne 看 Open Théâtre 的 Hair 、Oh Calcutta 。全為新奇所吸引,連劇名也不知是何所指。後來發現,這些劇名的原義,不知道還好些。六九年我愛人晉儀來了以後,我才陪她到法國戲劇院Comédie Française 看戲,那裡上演的都是莫里哀等的古典劇目。坐的是頂樓的最便宜的“飛機位”。與其說看,毋寧說是聽。事前她先把劇本看一遍,告訴我劇情的大概。在劇院裡,她拿著劇本跟臺上的道白對讀。她學習法語比我認真得多了。 我來法國來得太晚了。在介乎“而立”和“不惑”之年,思想上、生活習慣上,基本上已定型。深受楚南文化陶冶的我,只能把度過了後半生的地方認作“二鄉”。 事隔快四十年了,流浪者的心態究竟減了多少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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