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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都驚艷

鍾楚韻

時間之快,叫人難以置信,屈指竟三十年了。

記得那年,我過了十一,又過雙十,兩個國慶日之後,就從香港飛到巴黎。在大學城落腳,一宿無話,醒來就急不及待跑去拉丁區。

分明是一個天清氣朗的日子。盧森堡站下車,公園的梧桐已初試秋衣,季節的變化,對於來自南方的人來說,是新奇的事。我沿Saint Michel 大道向河邊走,右邊先是先賢祠,然後是索邦大學、法蘭西學院,法國最崇高的學府啊。這裏就是耳熟能詳的左岸了。我環視周遭的建築,想像世紀以來的僧侶和學生,在頂樓房上度過多少苦讀的寒窗?到了塞納河畔,瞻仰心儀已久的聖母院,的確是風華絕色,我懷著朝聖者的心情, 打從她的背後,依順時針方向,謙卑地繞行三匝。又試圖對照記憶中雨果的描寫,那鐘樓駝俠,就隱身在高廊上、雕鏤的歌德式石柱後面?吉卜賽女郎,就在這熙攘的廣場上載歌載舞?

Saint Michel降龍像下穿過,繞回Saint Germain大道,左面醫學院街,好像是居禮夫人活動之處。往前是人皆樂道的Café Les Deux Magots,知名作家薈萃,咖啡桌上還刻著他們的簽名。游覽半日,心情興奮,好像法國文化盡包我眼底了,深深慶幸能踏 足花都,開展新一段學習生活。

走著走著,已身在 Eglise Saint-Germain-des-Prés 門外,跨進寧謐肅穆的教堂,我選定走道旁的長凳坐下,平心靜氣,誠敬地細看教堂中的雕塑 ; 慈祥的聖母,用溫柔的淚光愛撫她的兒子,何等憐憫悲傷。我罕有地被一股宗教情懷感動,默然俯首,虔心禱告。此刻眼前忽然冒出一個黑影,頭髮蓬鬆,滿面于思,目光散渙,神情閃縮,二話不說,從腰裏掏出他的寶貝示人… 後來有人告訴我,那可憐的朋友叫 Ex.先生,在巴黎行踪飄忽,可又隨時隨地會踫個正著!我這東方小女子,初到貴境,未歷世故,不提防在聖潔的神殿中受此驚嚇 。想當年,本已無甚花容,這下子,肯定面有死色!呆了半嚮, 不知所以,惟有愴惶辭廟。

抱頭走出教堂,胡亂朝著來路跑。拉丁區忽然變得紛紛鬧鬧,怎麼我剛才沒有看見? 巴黎也有風馳電掣、橫衝直闖的汽車呀!跌跌撞撞,倒在Odéon 旁的咖啡座,管不了甚麼休閒情趣,叫一杯檸檬汁,只為解渴安神。吮了沒幾口,驚魂稍定,另一位睅目于思前來搭訕。咕咕嚕嚕演說一番,初以為自己不濟,比手劃腳,聽了半天,弄明白啦,原來黑面虬髯, 單刀直入,請我上他家作客!小女子自然婉拒,非是精明自衛,更非是作態矜持,而是此公長相實不俊美,又無半句巧語花言,即使是突兀潘安, 也與小說電影的浪漫情調相去太遠。日後在巴黎住下,方知此族亦係遠方來客,至於言辭不達,非關我的法語不靈,可能是他的口音太重。他嘮嘮叨叨說個不停,最可惜我的檸檬汁尚未喝完,就氣急敗壞地付過賬,掃興而回。很遺憾,比起其他人的花都巧遇,我的「邂逅」可謂窩囊。其後,也記不起有甚麼印象深刻的美遇。

如是者,在巴黎的五區、七區、十三區、十六區、十八區兜兜轉轉,糊里糊塗,過著散漫無序的學生日子,虛擲幾年時光。 離開的時候,對諸如此類的大城小事,已見怪不怪,除了啖乳酪飲醇酒,什麼本事也沒有學上。反正浮華光影算已見識,應該把握的郤錯過了,無奈再找不到可以留連不返的理由。念「雖信美而非吾土」,打算考完試就走,只為參加穎的婚禮,好大的情面,逗留了一個星期,回香港去也。那個年頭, 兩岸留學生都稱學成「回國」,香港學生,裏外不算中國人,所以不叫回國,只因家在香港,學成學不成,總得「回家」吧!一九九七後,好歹回到親愛的祖國懷抱!偶然被迫上上街,可是常腰酸背痛,出門的日子越來越少。巴黎路遠,久不重遊。我思量這把年紀,即使再遊舊地,恐怕連黑面虬髯也難遇了。

人生遭際不同,在時空更替之間,交臂相識,情誼珍貴。惦記當年友好,在花都安家落戶,已變身老巴黎,他們努力耕耘,各得其所。轉瞬換了個世紀,兒女長成,坐下來盤點佳績,又能互勵互勉,相惜相知,共訴鄉情,叫人欣慰羡慕。沒想到,同一 段時空,還有其他不相識的異鄉兒女,會聚巴黎,又各懷一段動人的故事。如今,大家相視,都白髮衰顏了,讓我面向西方祝福 : 善男子、善女人,不論身住何邦,快樂健康,再走長長一條平坦路,再過大大一段愜意的好生涯。

(2006.1.7自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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