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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當時年紀小

 


我的小故事


琨 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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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香港定居巴黎,一晃又過三十年。

1997年六月香港回歸前夕,我突然想回去久違的、我以前成長和生活的地方看看,去尋根。

我從中環士丹利街走過去,登上以前沒有的、那世界最長的室外有蓋電梯走到干德道,發現大部份房子與我嬰兒時開始住的房子一樣改為大廈了。以前這裡的房子很少,大都是兩層樓的古老大屋,佔地很大。現在已經完全改觀了。坐在那裡,我不由自主地回想到我早逝的母親。

我外公是前清的翰林,我媽媽受的是傳統大家庭教育。她從沒有進過學堂,只是請宿儒在家裡教的。讀的應該是《千字文》、《三字經》之類的書吧!我們小孩時候,媽媽管教很嚴。犯了錯,不但自己給她雞毛帚;還得自己揪住耳朵,跪在她面前認錯。在記憶中,她很少打我們,要打也是輕輕打手掌心。

我還不到三歲,媽媽就開始教我與哥哥背《千字文》、《三字經》、〈木蘭詞〉、〈總理遺囑〉和乘數口訣。她不用書的。她一句,我們跟著唸一句。每天兩三句,反反覆覆地死背;也不給我們解釋,我們只是跟著她的發音唸唸有詞罷了。後來長大了,才逐漸開始理解到一些意思。

而要到1981年我在廣州北京路書店買到一本《千字文》,才第一次看到它真正的文字內容。

記得有一次媽媽要哥哥背整篇的〈總理遺囑〉,他把最後一句「是所致囑」忘記掉了。媽媽提點說:「是…」他還是背不下去。我在媽媽背後指著掛在門上一個「鎖」暗示他,可是他竟然說「是鎝」。我們笑壞了。(按: 廣州話唸“鎝”音,也是鎖的意思,現在已很少人如此說。)

媽媽教我們背的,除了〈木蘭詞〉和乘數口訣外,都不是學校教的。奇怪的是年幼時不求甚解而背下來的東西,現在我還是朗朗上口;後來學校教的反而忘掉了。

小學上音樂課,有時會敲打「節奏樂」。樂器種類不少:有大鼓、小鼓、搖鼓、鈸、三角、木頭、鈴、指揮棒。我一直就想打搖鼓,「澎、澎、測、測」很好聽;不然打三角「叮叮、關關」甚至其他樂器也不錯,打起來有聲音。但老師偏派我敲木頭。久不久才敲一下「得」的一聲,聲音既小而且單調無變化。小學幾年,每次打節奏樂時我都抱著希望,會分派到別的樂器;但總是派我敲木頭。我一肚子不願意,覺得老師偏心,但又不敢出聲。每次講起來,還是有點耿耿於懷。

當年從干德道去巴炳頓道是沒有巴士的,走路大約二十分鐘。有次媽媽陪我上學,經過一間白色西式洋房,門前站了一個纏頭巾的「阿差」,看見我就躬身來逗我玩。但我一看到他的模樣,就嚇得飛跑,把一隻鞋子丟了。母親拿著我丟的一隻鞋子在後面又追又喊,叫我不要跑。這印象很深刻,到今天看了纏頭巾的巴基斯坦人,心裡還是有點不大自在。

那時我家裏種了許多類果樹、花草和一點蔬菜。媽媽說我從小就歡喜在園子裡玩,東鑽西跑。什麼瓜果長出來了,抓到就塞到嘴裏去。有個晚上,半夜肚子痛得我大哭,把鄰居的醫生也哭醒了,按門鈴走過來。一看,我的肚子脹卜卜的而且還在蠕動,回家找來了一點點「山杜蓮」餵我吃。沒多久就拉出一大堆蛔蟲。媽媽說:條條頭昂昂,還會動的。不過自此以後,我沒有再生蛔蟲了。現在想起來,心裏還是毛毛的。

因為住的房子要改建,我們就從干德道搬家到巴炳頓道。1997年重回巴炳頓道,這條路已面目全非了。除了一號的兩幢大樓還存在外,最令我出乎意料的,是路口的「枝記」雲吞麵店還在營業。但三號的「培英中學」已搬了。建在高臺上的校舍已夷為平地,在那裡豎著「二十世紀地產公司」的大木牌。右邊一排三層有小院子的洋房已改建成大廈。這條本來已經很陡的斜坡路,現在顯得更斜更窄了。我以前怎麼能夠蹬了高跟鞋在這斜坡路每天走上走下的,真難想像。

巴炳頓道並不長,卻引起我最多回憶。我家外牆圍了兩公尺高的鐵絲網,密密地攀滿了紫色的牽牛花和橘紅色的炮仗花,由外面是看不到房子的。我呢,最喜歡在院子裡跟螞蟻搗鬼。看見螞蟻總是跟著前面一隻走過的路線走。前面的繞圈子,後面的也跟著繞;就算是冤枉路,也會跟著走。於是我會拿東西或用火阻擋他們的去路,迫他們改路。或用水來沖洗它們路線的痕跡,令它們迷路。我很開心地看著那些迷失方向的螞蟻,四處亂闖,互相碰碰;好像在打招呼、在商量。不過沒多久,一條新的路線又有了。螞蟻又一隻一隻跟著走。我時常獨個兒就這樣玩個半天。

屋瀾士里上面左邊,以前有一大片非常原野的草叢,我和同學時常在那兒追捕蝴蝶,捉到了就把它們放進一個由爸爸幫我特製的玻瓶璃裏。瓶子的底部放了“山埃”;上面蓋一塊紙版,用蠟封緊,在上面釘一些小洞。蝴蝶放進去後很快就會暈死,回家後把蝴蝶釘在標本箱內。我確定曾經抓到過珍貴而稀罕的蝴蝶,因為有一個從美國來的昆蟲學家看過,即要求我把其中的兩隻送給他。我當時很驕傲自己的東西被看上,就馬上答應了。1997年回到這地方時,它已與本屬於聖士提反女校的園地合起來,成了一個頗幽美的小公園。

我和小朋友常到後山玩。那裡有些不高而且容易爬的小山。地上有很多大石塊、小石頭;長滿野草和野花,風味很自然。我們不知道這地方的名稱,就自己給它安上一個「青草山」。有一年復活節,老師帶我們全班去那裡尋找“復活蛋”。蛋殼都染上了大紅色,當然都是他預先去把蛋藏好的。記得我找到了三個,開心極了,高高興興捧著“復活蛋”回家去。媽媽看到我兩隻手和臉都染到紅紅的,樣子很有趣。後來這地方蓋了房子,就是現在的列提頓道吧!

「水閘」也是我們小時候常去玩的地方。在我小孩留下的印象裏,那是頗遠的。沿途很荒野,從沒有碰見過人。路崎嶇不平,很不好走。我們每次去都很興奮,好像去冒險似的。那裡有一條大溪,裏面設有一個水閘;水聲潺潺,夾著小鳥的「喳喳」叫聲。我們就喜歡坐在水邊,聽水聲,看著小鳥飛來飛去。當時我們也不知道這裡是甚麼地方,就總稱它「水閘」。後來才知道那裡其實是「薄扶林水塘」。今天房屋拆的拆;建的建。如果有人問我「薄扶林水塘」在哪裡?怎麼去?我就不知道了!想當年,卻是我最愛去的地方。

香港不時有颶風。記得那次「瑪麗小姐」來襲,海上大船被吹翻;我家院子的一棵大樹也被吹斷截成兩半,壓倒了院子圍牆上的鐵絲網,一起橫堵在馬路上。「瑪麗小姐」真厲害,除了強風外又帶了豪雨,巴炳頓道成了瀑布似的急流。我家住在斜坡的上頭;我看著一輛輛停在路旁的汽車被水沖到斜坡下面,在柏道口與般含道交會處,堆在一塊,很壯觀。風實在太大,人在馬路上都會被吹倒。加上水流很急,有些人在路口無法回家。爸爸和些鄰居幾個人弄到一條又粗又長的繩索,先把它縛在路燈桿上;然後把繩索一直拉到斜坡路口,下面的人就借著繩索的幫助安全回家。我當時抱著欄杆在觀看;全身濕透,不肯進屋去,覺得興奮、很好玩。這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記憶。後來雖然有過更強的颶風,但這樣的情景再沒有發生過。

讀小學五年級時,班上有個姓盧的女同學,只大我一歲,游泳卻很了得;因為她全家都是游泳健將,參加過香港渡海泳。有天我到她家玩,她說我們去「金銀貿易會泳埸」游泳去吧!我就跟著去了。因為我

不太懂游泳,她就給我帶一個“水泡”(按: 安全圈) 。起初我自己在淺水的地方玩,後來她說我們游去「鐘聲游泳埸」吧!兩個游泳埸距離那麼遠,海水很深,我游泳又不成,怎樣去?她說:「不怕,我帶你游過去」。她用一隻手游、一隻手拉我,就游到了「鐘聲游泳埸」。休息一會後又游回「金銀貿易會泳埸」去。回家還得意說:「很好玩。」爸爸聽後卻很生氣,把我大大訓了一頓:「太危險了,兩個游泳埸離得這麼遠,水又深。萬一“水泡”爆了,洩氣了;你同學自己也這麼小,她能救得你嗎?以後不能再這樣做。」還罰我吃了兩頓沒“送”的白飯。(按:廣州話“送”是菜的意思。)

後來才知道很少人有膽量在兩個游泳埸之間游來游去的。我們兩個九歲、十歲小鬼,一個有自信,一個不知死活;竟創下我游泳最高記錄(如果圍著「水泡」也算的話)。雖然爸爸堅持教我游泳,但我怕浸死,游泳技術一直沒有多大進步。

1997年回香港“尋根”,我覺得“根”都被拔了。還好留下一大堆回憶。這是沒法子抹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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