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小時候知曉人事之前，日子過得無愁無掛。像春事爛漫時的飛絮，在白屋地堂內外任意南北東西。到知覺稍為明晰，看大人踏踏實實的忙碌，幫不上忙，插不上手，卻知道人間的日子必須如此打發。正月十五元宵節，家家戶戶在傍晚分燈。分燈是在屋子內外所有門口，不論正門、側門、房門、廚房門，左右兩邊必須點上蠟燭。蠟燭插在一方方切好的蘿蔔或蕃薯上，放到門兩邊。年紀還很小的時候，這份差事己經分派到頭上。小孩子家難得有一件正經事情做，遂把它當成人生大事。兩手秉著蠟燭，很認真地一趟趟裏外上下奔跑，不敢疏懶怠慢。所有門口放上蠟燭後，走出地堂，透過柱廊看著半暗的傍晚中，滿屋樓上樓下生輝，心裏滿滿脹起情緒，只覺得又好看又有著某種難以明白的意思，一如在果園裏看見池塘起霧，在白屋天台或碉樓頂層看著太陽下山，夜間在地堂上舉頭望月。

孩子家的種種活計，惟打從果園門口流過的溪水使她產生愛意，成為她最早的牽掛。溪水澄澈晶亮，兩岸水草叢生，漂浮著一群群半透明的小魚。它們整整齊齊排成一列，左一閃右一閃，倏而躲進水草，倏而潛入深水，倏而逐水遠去。孩子家小小心思，皆與溪水魚兒一起，那個世界使她愛入了心肺。她相信兩岸水草叢中另有天地，有點迷離惝怳，久久站在水邊不肯離去。長大後在不同的環境中，總不時重溫溪水中魚兒來去任由的自然世界。偶然看到莊子的「隨機俯應，無心而偕會」，也特別能體會它的好處。為那溪水魚兒，她不時夜
間有夢。水流挾帶著小魚，直闖到夢中來。她捲起褲筒下水，深信能將它們一把逮住，醒來卻兩手空空，兩行清淚簌簌落到枕頭上。她喜歡去果園，當家中主事人帶著婢僕在園中鋤地耨草，她的消遣是追逐蝴蝶蜻蜓，像個野男孩，把捉來的蝴蝶塞進樹洞，將蜻蜒撕成一塊塊碎片，扔給工具房牆腳上的螞蟻。看著它們將碎片搬回家，一如看舞台演戲般有趣。最後的把戲是扔石頭，把泥地上撿來的小石叮叮咚咚扔到池塘裏。偶然看到魚兒從水中躍起，便相信自己看到一幅最美麗的圖畫。果園後邊山腳下的小樹林，她不敢靠近。聽大人說裏邊有妖怪，它燈籠眼，鐮刀鼻，拖著長舌頭，手拿麻布袋，左腳起右腳落，一步步跳著走，看見小孩就將他裝到布袋裏帶走。小孩子喜愛的東西都是小的。不知什麼時候她發現了池塘裏一隻小青蛙，它身上帶著黃色斑點，經常藏在池塘邊的水草裏，不時爬上水浮蓮上晒太陽。每回到果園，它都在那裏，他們己經成了好朋友。它也像她，是個小孩子，不敢走遠路的。要是在水草中看不到它，她就找來一根竹竿子，在水中來回攪動，它知道朋友來了，很快浮上水面，沿著竿子爬上來。每次當她伸出手去捉它的時候，那小東西就生氣，會嘎嘎大叫。她連忙縮手，卻惱恨它不肯跟她玩，將竿子高高舉起，使勁將它摔下，一邊大聲說：「你這個壞東西，不肯跟我玩，我要摔痛你的屁股……」小青蛙叭噠一聲落在水裏，游著游著，很快又游回來，再爬上她伸過去的竹竿。她再三地摔，青蛙再三地爬，孩子覺得好玩，青蛙也覺得好玩。這是小青蛙的快樂時光，也是孩子家的快樂時光。

有時會有幾隻鳥兒從遠處飛來，拍打著翅膀在池塘上空掠過，一串暗影在水面移動。她舉起頭來，目送小鳥遠去，再望向池塘對岸，樹影間罩著一層薄薄的藍煙，那煙水的好看，她不會比擬，卻成了她日後經常想起的情景。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