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經法國的一位朋友推荐,看了一部叫《山水情》的水墨動畫片,頗有一點感動。
影片講的是知音的問題,這題目本來有點虛無縹緲,搞不好就會變成極深奧的哲學問題。 可《山水情》畢竟是一部動畫短片,才只有十來分鐘,短小精幹,既有悅目的山水畫,又有動人的音樂,深入淺出, 比起延延綿綿的,花三數個鐘頭講道理,自然要更討好。也因為是動畫,每一筆都是寫意,那抽象的理念,反倒在意筆下變得真實了。徜徉在山水之間,聽琴音繚繞(《山水情》裡主要的音樂是古琴曲),就是最複雜的問題,彷彿都在不言不語間心領神會了。
釋迦捻花,迦葉微笑,若不把它當作禪來看,不外就是緣。十來歲時很喜歡德布西的音樂,把他認定了是自己藝術修養的啟蒙老師。有一趟到巴黎,帶著點玩鬧的心情,跑到「老師」墓前憑弔。那天日影淡淡的,微風拂動著墓園裡的白楊,輕軟地吹到臉上來。一剎間忽然便覺得,緣這東西很奧妙,可也非常的自然而然,暗合著許多微妙的天時、地利、人和。只要那微風一吹,楊樹有了感應,就會因風舞動。
從來都聽說,緣分是註定的,但總不能少掉一份巧合。《山水情》故事裡的琴師要不搭渡,要不害病昏倒,就不會住進舟童的屋子裡來。舟童要不有點音樂天才,漫山遍野的把他的葉片吹得悠悠揚揚,便不會引起琴師的注意,把他隨口亂吹的曲子譜進琴音裡去,引起舟童的好奇,成了琴師的弟子⋯⋯
知音的相遇,本身就是緣分。當年上大學時有一位念中文的同學,畢業以後一直都在中學裡教書。他總愛跟學生們說,我不要求你們甚麼,但願你們將來遇上一些情景,能想起我教過你們的一些詩詞,我就心滿意足了。
物慾社會、權力世界,同學的願望能實現到甚麼程度,不得而知。可是假如其中一個學生,就那麼一個,有這樣的悟性開了竅,那又會是怎麼樣的一番景象?
舟童學了一段日子的琴,內裡漸漸的也起了變化。他跟老師,彼此間自始至終沒說過半句話;除了琴音,周圍聽到的只有風嘯、流水、鷹啾和鳥鳴。
秋葉落盡就飄起了雪花,然後鳥鳴又送走了殘冬,蛙聲帶來了炎夏。等到北雁南飛的季節重臨,老師要走了,臨別時把心愛的琴,送給了舟童。
目送老師遠去,舟童抱著琴來到山巔,鼓起了一曲。這時還很稚嫩的臉上,表情就像老僧入定,絕對的專注、平和、穩重。琴聲中彈出了深山裡的煙雲變幻、激流的潺潺水響;雷填填兮雨暝暝,鷹鵰在風雨中翱翔⋯⋯
知遇和知音,分別本來就有點模稜兩可;這一段山水情緣,也落得個喜劇收場。可是,故事就這樣的講完了麼?
去年,趁一次越劇電影節,重看了岑範導演的《紅樓夢》, 裡邊也有一個彈琴的場面:寶玉來到瀟湘館,黛玉正在彈琴。寶玉走進院子裡,等到一曲既終,才慢慢的把手裡的香囊,輕輕交給了黛玉。
在翠竹千竿的清雅環境裡,四目交投,一切盡在不言中。別有懷抱的一雙少年男女,認定了對方是自己的知音。
情感上的認同畢竟是脆弱的:複雜的人際關係千方百計要把它拆散。誤會、懷疑、一波三折,最後還出現了鳳姐惡毒的「掉包計」。
《山水情》裡的琴師,孑然一身,了無長物,擁有的,就只有一張琴。
琴送給舟童了,從此他真的兩袖清風。
可是深山裡傳來了琴音:舟童正用他學會了的琴技,報答老師。琴師臉上泛起了一絲會心的微笑;這倒不光是為了孺子可教,而是為了機緣巧合,遇上一個知音。
琴送走了,將來還會找到另一張。聰穎的弟子別過了,以後可能還會遇上另一個。站在山巔上,仰望那鷹鵰迴翔,此時萬籟無聲,惟有疏落而高遠的鷹啾。這般的逍遙出世,是花了多少功夫才修煉得到?
片帆遠颺,一隻飛鷹也隨著帆影飛向遠方。臨歧送別,其中但有追憶,沒有感傷;逍遙的境界,維繫著師生的一段情。如斯高妙、淡薄卻又深邃的境界,一生受用不了。
影片最後一個影像消失後,免不了有些掩卷嘆息的感覺。物質上的緣,總有終結的時候。精神上的緣,卻是天長地久。知音相遇,雖說是感應,也還需要培養的。
輕舟越過了迂迴的澗谷,在急流裡飄浮。樹林裡驚起了喧鬧的鳥群,採摘野果的猴子在呼嘯。
蟬噪林愈靜;遠離人煙的山野,彷彿更貼合昇華了現實的哲學境界。
愈是回味,愈是喜歡《山水情》了。
7.2005. ★ 《山水情》的作者是特偉,1988 年作品,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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