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才來,花攤子上的芍藥已大花朵小花朵的一束束,非常的壯觀了。
其實也不用等到五月,還只是四月中,花攤子上的芍藥已經十分熱鬧了。古人都說牡丹「殿春」;那芍藥開花還在牡丹之後,見花開,該是晚春將盡,算是夏天了。不過現代科技發達,花農在溫室裡種花,顛倒開花時序,已經是家常便飯,哪還像以前民間故事裡的那樣,得要請神仙來,才能在秋天看到春天的花。
路過花店,看見那芍藥左一大束、又一大束,雖沒有一些閒來愛搞搞繪畫的朋友們那般雅興,想買花來寫生,卻也實在抵擋不住花的嫵媚,心癢癢的想買一朵回去,供在瓶裡,陶冶陶冶性情。於是便在花束裡頭,挑了一枝含苞待放的,問了問價錢。
「這是牡丹!」花店的女孩子先來更正:「六十元一枝,兩個花蕾的雙算!」
其實牡丹芍藥,一個莖短,一個莖長,能當瓶花的,自然該是芍藥。然而牡丹,花之富貴者也;人誰不渴望富貴吉祥? 管著芍藥叫牡丹,大概也是世俗人的一廂情願,想討個彩吧。偏這牡丹芍藥是近親,長相又十分相似,在英語裡,又都一律都叫作「peony」,一場誤會,早註定是美麗的了。
可英語裡的牡丹芍藥,還是大有文章的。牡丹木本,英語就叫「tree peony」(「木芍藥」,古人也有這樣的叫法)。芍藥草本,於是就叫作「shrub peony」:明明白白,一點都不含糊。只是牡丹霸氣,有「花王」之稱。芍藥雖然也艷麗,但溫柔婉約,只能屈居「花后」;天下總沒有捨王而取后的道理,因此「自李唐來,世人多愛牡丹」,明知是芍藥,也故作糊塗,實有其事地喚作牡丹了。
論花之媚,素來都覺得芍藥勝於牡丹。芍藥含蓄,所以歷來都只聽說「煙籠芍藥」,就從來沒聽說過「煙籠牡丹」的。《紅樓夢》裡的史湘雲喝醉了酒,哪裡不去偏走到芍藥花叢裡睡覺,彷彿只有溫婉明艷的芍藥,才配得起這位真純坦率旳醉美人。芍藥瀟灑;花開的時候,長的枝幹配襯著茂密的長葉子,微風吹來,花枝搖曳,也真有點「風吹仙袂飄飄舉」的風韻。最近巴黎一位友人在電郵中說,在家裡看書,竟聽見旁邊花瓶裡的芍藥落瓣。紅袖添香伴讀書,卻又是這般禪意和超現實,貴氣的牡丹,恐怕難以演得逼真;倒是芍藥,矇矇矓矓、隱隱約約,形似之外,還沁著幾分若即若離的神髓,這超然的角色,自然是非它莫屬了。
五、六月艷陽天氣,正又是美國學校結業的季節。當年到美國留學,在電視台裡當過見習。其中一位節目監製的母親,在家裡閒著沒事,常到辦公室來給女兒當義務祕書。五月芍藥花季,老太太把家中園裡的芍藥花摘下來,拿到辦公室去分贈眾人,高聲宣佈著:「『畢業花』來了!」誠然,這燦爛的大片紫紅、嫩紅和雪白,拿來裝點畢業禮,是頗有些前程似錦的意思的。我的畢業考試,算不上驚天動地,可是拜這花之賜,總也算是順順利利。
廣東俗語有云:「一處鄉村一處例」,回到香港,就得依香港的規矩,明白本地的忌諱了。既是因花而富貴,連芍藥都得改名,那就不好過分坦率,免至被人覺得是有意冒犯了。有一趟來到花攤子,一時倉猝說溜了嘴,那花販子便馬上怒目瞪圓:「芍藥!? 甚麼芍藥!? 分明是牡丹你說芍藥!? 你這是故意來胡混不成--」
牡丹芍藥,有誰能像莎士比亞筆下的朱麗葉那樣無所謂,認為玫瑰不過是個名字,叫不叫玫瑰也沒相干呢?
至於花店裡的這朵芍藥, 六十大元一個小蓓蕾,有點太不划算。這個價錢到咖啡廳裡,像樣點的咖啡,都可以喝兩杯了。
16.5.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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