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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著一籃小龜上學去!》

游順釗

 
 

 

早上八點鐘,媽媽帶我到旺角一家英文學校去。家長得留在大門外,只准孩子們進去。

教務處走郎坐滿了一群年紀參差不齊的男孩子,等著點名登記。我突然間感到焦急:我的名字英國人怎樣叫的呢?媽媽沒提醒我;反正她也不知道。咱們家又沒一個人懂英語。

教務處門上的一個小窗,啪的一聲拉開,現出兩撇很濃的鬍子。登記快開始了,我更顯得緊張。沒一會,那兩撇鬍子的嘴裡,像是唱歌走了音,或是樂器沒調好似的,發出有點像我名字的聲音來:石慕雲。我還在懷疑他是否在叫我。看到別人動也不動,我才相信他在叫我。原來我的名字,用英語說也差不多。

上課頭一天,可以說是平安無事。我們先在走廊裡按高矮排隊,分成三個班;我給派到年紀最小的那一群去。那時剛打完仗,超齡的和適齡的都給安排到同一年級。好些同年級的同學,看起來比我大五六歲。班主任是位老先生,他跟我們說廣東話,只是不時加幾個我聽不懂的詞兒。他對我們還算不錯,只是怪責我們屁股坐得不穩定,發出聲嚮來,打擾教學。那時候剛剛復員,學校裡椅子不夠。早上先到學校的把椅子都佔了,晚來的就得坐那些五加侖(約二十二公升)的空煤油桶。班裡的一個小鬼,很快就找出對坐煤油桶不滿的表示方法:用力地坐在油桶上,然後把屁股提起,油桶一壓一反彈,發出清脆的“乓”的一聲,很像咱們家神檯上倒插在水瓶裡那個玻璃薄葫蘆不時地發出的聲嚮;聽到了,就得喊“大聖公(齊天大聖)到了”,媽媽就趕快的去燒一柱香。班裡這個小鬼一“發難”,馬上得到嚮應,“乓乓”之聲,此起彼落,接著,也引發了其他班裹同學的“乓乓”之聲,此起彼落,接著,“共鳴”。老師們也沒辨法應付。我們都推說“屁股一時的不小心”。幾星期後,新的椅子運到了,這敲擊樂才告一段落。

那時候我住在油麻地,學校則在旺角。每天晨早,吃完早餐,七點半左右出門。要是起晚了,就得坐巴士(公共汽車);很多都是用貨車臨時改裝的,在車尾巴上加幾塊階板,售票員站在上面,乘客要下車必須經過那兒。在這上學上班的繁忙時間,不一定能擠得上去。車開了,大家還在跟著跑,活像美國西部片裡印第安人追趕白人的運貨蓬車一樣。

在老師中,給我印像較深的是執教中文的那位。在開學幾個星期後的一天,他請了我和兩位同級同學到他家。這是我頭一次上門拜訪老師。我滿以為身份比我們高一等的老師,一定比我們有錢,比我們住得好;其實他家在一條小街,地方不見得比我們家寬敞、講究。他住的那層樓,四五百平方英尺,和兩伙人家分租。老師是單身漢,住在中間那個房間,連窗戶都沒有一個,而且朝著大門,只要他在家,有人拉門鈴,總得他去開門的。他選租這樣的一個屋子,當然是為了省錢。我明白了為什麼他只約我們三個人:我跟他坐在床沿,兩個同學坐在木板凳上,整個屋子的空間差不多填滿了。他告訴我們,他只請班裡書法成績最好那三個。他自己很喜歡中國這門特有的藝術,鼓勵我們繼續好好地練習。沒談得多久,鄰房的小娃娃哭著要媽媽,接著門鈴在嚮,各種各樣的噪音不停地打斷老師的談話,可他一點也不介意,還是那麼興緻勃勃地跟我們聊天。兩個鐘頭很快的過去,毫不沉悶,也沒有冷場。快到晚飯時候了,我們才告辭⋯⋯

他跟我說:“你瞧這枝毛筆,筆杆是竹子作的。竹子象徵正直,氣節。我們喜歡它,也愛用它:筆杆,紙張,筷子,算盤,還有很多工藝品都是用竹子作的。你知道嗎,我們祖先,是在竹子上面寫字的,比在龜甲上刻字更早。”

他說到這裡,好些話我沒聽懂。竹子上怎樣可以寫字呢?打仗的時候,慕天哥哥教我寫字,為了省紙,著我用清水把字寫在酸枝桌子上。水滲不進去,乾了,什麼也看不見。竹子不也一樣嗎?當然,我還不懂汗青那個製作竹簡的工序。最叫我莫名其妙的是把字寫在龜甲上。我就追問他。

“龜甲就是龜肚子那塊硬殼”,說著,拍拍他自己的肚皮。然後他嘆一口氣,“可是也有人拿竹子來刻麻將,打麻將不是叫作竹戰嗎?但最令人痛心的是用好好的竹子去作鴉片煙槍,多大的諷刺,多大的污辱!⋯⋯”

老師說了這一大堆感慨的話,可忘卻了談話對手的年齡和無知。回家途中,他告訴我的一些事情還在困惑著我。我們的祖先真奇怪。我們現在拿著書包上學,他們哪時上學,是不是每人提著放滿烏龜的竹籃子呢?要是不小心,給跑脫一兩隻,那天是不是沒作業交嗎?老師家裡是不是有一個池塘,存放學生的作業呢?而且還得一籃一籃的分開,要不,全班的作業混浠起來怎麼辦!

那年是1946年,是香港經過三年零八個月日本殘酷統治後的第一年。可是我在這戰爭的歲月裡,卻享受到和平日子中孩子們沒法想像的自由。盡管大人們遭受著苦難,在刺刀的威脅,盟軍盲目的轟炸下過活,我的活動時間和空間卻比現在的孩子們還要多,還要寬。比方,在家裡有兔子作伴;黃昏時分,要麼,到山腳去剪青草餵兔子,要麼,跟小朋友在街上踢足球。興緻到的時候,拿起釣杆,到海邊釣魚去,作釣餌的沙蟲(蚯蚓),也是就地取材,在附近的沙地挖的。釣了魚,生個火,不用油,不用醬,烤著吃,多香啊,特別是在那個天天吃不飽的年代。

上學?當然,還得上學,但不是上小學而是到一家私塾去念念書。班裡二十來個學生,年齡和程度都參差不齊,只由一位八股先生單獨執教;課程表很簡單,每人每天真正上課的時間只不過十分。早上,按咱們坐位次序,獨自到老師身旁背誦前一天教授的那一段課文,論語,孟子,或者別的文議。他最多提示五次,每次一個單字。要是還背不下去,他心情較好的那天,就罰你靠牆角站半小時或打手掌兩三下;心情差的那天,只好準備屁股或者小腿挨打了。我們有時候冒點險,趁他不留神,漏掉記不起的那幾句,或者偷看一下他手裡的卷子。其實也不算冒險,故意漏掉也好,偷看也好,背不出來也好,反正都要受懲罰,只是輕重差別而已,那是個代價。背誦完了,他就把新的一段念兩遍,他念一句,學生跟一句;斷句他一邊念,一邊用紅朱筆在學生的課本上斷句。

其實他只教發音,不解釋詞句的。幸虧文言文很上口,比方,梁惠王章句這一段:“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曰,時日害喪,予及汝偕桌。民欲與之偕亡,雖有臺池鳥獸,豈能獨樂哉?”只要多念幾遍,也能把一竅不通的大人的話,唱歌一樣地背出來。

這個早禱式的課完了,還得留在課堂裡,待全部的學生都背誦過了才下課。在這閒來無事的兩三個鐘頭裡,各人就只好自己想辨法消磨這段時間。用功的會乖乖地練字或預備第二天的背誦,其他的花樣就很難一一描述了。我最喜歡的是摺紙螭蟝(青蛙),跟鄰座的同學吹鬧。這個小玩意,款式蠻多的,有“飯鏟頭”,“尖咀雞”什麼的,好些我都忘了記怎樣摺了。

下課後,我不會馬上回家。如果我口袋裡有幾分錢軍票,我會到油麻地榕樹頭去聽街頭藝人講故事。那些老榕樹茂盛極了,氣根也長得像畫像裡老將軍的五柳長鬚。在酷熱的夏天,那兒是我課餘常去的綠洲;在這綠洲中間,就是大家熟悉的天后廟,香火很盛,引來不少虔誠的善男信女和遊人。雖然是戰時,繞著榕樹頭那一帶還是很熱鬧的,冷吃的,熟食的,賣成藥的,專醫跌打的,測字的,看相的,占卜的都來這裡混飯吃。

最受我捧場那位講故事的,每天下午兩點左右就開始“設壇”,除非是下大雨,颳颶風,他不會休假的。我每天得省下幾分錢軍票或者向媽媽要。錢不少啊,一毛錢軍票值港幣四毛錢。聽故事是免費。講故事的每十來分鐘就賣個關子,趁機會兜一個圈售賣他自製的甘草欖。只要有兩三個顧客,他就很滿意,繼續講下去。如果沒人買,就會出現冷場。我一方面為他難過,一方面也怪我們這些圍著聽故事的那麼吝嗇,特別是那站在我們小孩後面那些大人,厚著臉皮,手老插在口袋裡,無動於衷的站著。弄得我很焦急,想快點知道故事的下文。我們慢慢的學乖了,彼此有了默契;輪流買,免了太多令人討厭的冷場。

有時候,聽得那麼出神,不自覺地向講故事的圍撤,圈子越來越小,叫他很難走動。他就舞動撱根末端繫上了個小絨球的長繩,一收一送地,迫我們把距離拉開些。他是喜歡一邊講,一邊手舞足蹈,模仿故事裡人物的一些動作,使我們倍覺生動、傳神。有些片段,我是百聽不厭的,特別是他講到藝高膽大,年少氣盛的方世玉,怎樣遭壞人的毒手。我就流起眼淚來了。但當聽到方世玉的師父,智善禪師,遠路趕來為他愛徒報仇,心頭又為之一震,頓時興奮起來。接著又是迴峰一轉,禪師要走了。多麼令人惆悵。他還補上一句,說在日本人到來以前,有人在九龍北邊的一個山頭上踫見過這位禪師,說要北上歸隱了。說得那麼有聲有色,令我深信不疑,其實他是明代一位少林武僧。這個悲壯的故事,在鴨利洲那兒我哥哥曾經給我講過。我覺得哥哥把方世玉的遭遇描述得更為悲壯,對智善禪師有更真摯的欽佩,說有天也要去拜他為師。我哥哥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是很激動的,但他也很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從不輕易流淚。他這一點倔強的性格,聽說很像我曾祖父。我伯父有一次對我說:“你看你哥哥,就像看見你曾祖父了。”

(這是輯自一九九七年出版的《祭無言》的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