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家族中人稱我為“好命人”。因為我二歲至八歲到了外婆家,避過了家道中落那段艱苦的日子 。而我記憶中,為鬧著要跟母親回家,和盼望母親、長兄而哭啼心焦,那種感受至今還熱熱辣辣。
被抱到外婆家,母親之後作了很多解釋。這件事是母與女一個算不清的帳嗎?一切被逼地成為 過去,被逼地不了了之,是苦是樂如此混淆不清,是否好命人,今日已不重要了。留下的片段回憶,
像在雲霧中流動的影像,斷斷續續地、忽隱忽現、殘缺不全,沒有引證;是令人迷惑,但卻忠實地 陪伴著我, 繼續我的人生; 隨著年紀增長, 越加以珍惜了。
外公與我
老人一隻手提著熱水瓶、電筒,一隻手牽著小孩,從大廳昏沉的燈光中走出來。大廳空盪地連 著天井,下幾級石階,穿過天井,留下背後繼續飯後在閒談的家人,走出大門。大門正對面,一 個黑暗深沉的果園。老人推開木欄門,拖著小孩慢步走入黑暗裏去。 果園內小屋裏,桌上有盞火水燈,床上躺著老人和小孩。平日沉默寡言的老人,有了他的故事,有了他的歌。平日不伶巧 的老人,會用他的雙手,以燈火投影在牆上,做著各種動物影子;有脖子浮動向前的鵝、有展著翅膀在飛的鷹、張口在叫的狗和擺動著耳朵探聽的兔,無一不生動。動物影子的動作,至今仍 清楚記得。故事全部忘了,歌則留下一句,無頭無尾,也不知典故的 :「水浸金山漫漫彌」。由于 聲韻淒怨迴腸, 刻入腦裏。
小孩被抱放在書桌上,滿足自在地等待著。老人在把粥從熱水瓶中倒到兩隻碗中。他們臨睡 前的節目 :“ 宵夜”。
小孩仍在桌上坐著,看著老人在全心全意地重新整理被鋪。他在小孩睡的位置上,用被加 疊一層, 使更厚軟, 再抱小孩放在上面, 把被屈摺過來,蓋上小孩,留一部分給自己。他吹燈,躺下,也為自己蓋上被。
老人在小孩耳邊低喚 :「天亮了。聽,小鳥也醒了。我們也起身啦!」
外公的橙園是他的世界,也是我的世界。橙園不大,樹不多。由於葉子茂盛,葉色暗綠,厚厚密密,使氣氛神秘。白色的橙花,嬌小清香,樹幹光滑舒服。小孩什麼時候學會爬樹?忘記了。一天, 小孩可以爬到樹梢頂,把頭伸到枝葉之外,頓時一望無際。眼前是整個福州城,很遠很遠一座小小 的黑塔,一座小小的白塔。小孩這日自豪了。(註 :烏塔、白塔是福州市鎮城的千年名勝古蹟。)
溫和舒暢的傍晚,外公在天井為小孩洗身。中途,一隊人挑著擔子進屋來了,是外婆家糧食上倉。
小孩愴惶躲避, 也從此要躲起來, 自己洗澡了。
外公日中打理果園,主持家務。我們到香港後第二年,橙園被政府徵收了。橙收成時,外公不用 再到橙園睡覺。他坐在大門口,看著人們將一擔一擔的橙,從他侍候了多年的橙園擔走,外公病倒 ,不久就去世了。那年是一九五八年。一九五七年,我們到外公家與各人相聚話別, 外公只坐在 床上流著淚, 沒有望我們……. 。
“米時” ( Si ) :福州冬至應節食物
福州菜,風味奇特,難在外地通行。不易吃到,令人倍加思。
偶然吃到,更加滋味無窮,因為嘴嚼家鄉食品,同時也嘴嚼著家鄉的回憶。
小時候嗜愛過年過節。長大後對年節食品,念念不忘。令我懷念的是新年初的 各式各樣年糕,正月尾的下九粥、清明的 “Gie” 、端午節的粽、盂蘭節的“Gie”, 到冬至的“米時”。或者因為那晚參與搓“米時” 的情景難忘有關吧。
那晚冬至前夕,晚飯後,以外婆為主的大人們,不閒談而專心地分工忙著。
大廳神桌上的塑像,長長白鬚白眉的老翁,經過清理特別顯眼,精神奕奕地望 著廳中人們忙著往返大廳和廚房之間。神桌上插了鮮花,燃起香燭。桌前一張四方的供奉桌,供奉食品堆積成山。
大人們在工作桌上,不停地將糯米粉搓成圓形的、元寶形的湯圓。小孩坐在旁 邊模仿著大人,專注地搓她的糯米粉,搓成各種她喜歡的形狀。湯圓搓好後, 拿到廚房煮熟再拿回來,倒進一盤調混了芝麻、糖的花生碎中打滾,白色的 濕糖圓,黏上花生碎,成了淺咖啡色的“米時”,福州香脆軟滑的甜品。把“米時” 在盤中堆放成金字塔形,一盤一盤地被送到供奉桌拜神去。湯圓煮熟拿回來, 小孩興奮地在鍋裏找回自己做的,然後也滾上花生碎,也送上供奉桌拜神。
大廳裏,燭光閃耀,蒙罩了一片喜氣。供奉桌上的供奉品堆成山。供奉品的煙霧 纏上了香燭的煙霧,在室中打轉飄散著。剎時間,與天井相通的大廳,從天井與 天井以外黑重、沉暗的世界中抽離了出來,成為獨立的虛緲世界,極為迷幻。
小孩陶醉著,繼續搓她的湯圓。
第二天早上,母親挽著一個多層的漆器禮盒來了。禮盒裏一層一疊的“米時”。 這是福州外嫁女的風俗,冬至這天以“米時”向父母示孝。
他們沒有了“氣”
小孩注視著放在地上的小艇(棺材)。艇裏躺睡著一個年輕的女人。有人在為 她整理旁邊衣物,有人在低聲細語,搓指指劃劃。有人拿來一個穿了嬰兒衣服 的稻草小人放到女人左腕上。人們在艇上合上蓋。
回家後,外婆把一張女人和細姨的合照剪開兩邊,把女人的那邊丟掉。據說女 人跳水自殺,鬼魂會特別猛厲。從此小孩經過陰暗地帶,便專注地盯視著,認為這樣便可以看到死去者另外一邊的世界。也發現了死亡。
一晚,在外婆房裏聽完故事,回去外公房裏睡覺。叫外公,外公不應。小孩跑 去找外婆 :「外公死了啦!」外婆煞有介事,拖著小孩來到外公身邊,用手背靠 近外公鼻孔一會兒,對小孩說 :「沒有死!還有氣。」“氣”因而與生命連上關係。
天不下雨,也沒有太陽。村子裏一片騷動。村人們忙著向橙園後面方向跑去。
細姨拖了小孩跟著村人跑。是一個小孩陌生的地方,一座小山丘,上面圍站 了一堆人。爬上去,向下看,見到一個新掘好的大泥坑。轉望右下方不遠之處, 幾個兵哥面向大坑,舉著長槍等待著。正面遠處一部卡車剛到,一些兵哥下來了 ,一些白衣人下來了。白衣人有幾個呢?是六個?是七個?還是八個呢?不知道。
他們被兩個兵哥左右撐持著;雙腿軟弱,雙腳著地,任由兵哥拖拉著,向我們這 方面前來。到了大坑邊,被兵哥扔下,雙腿無力地,跪坐在大坑邊的泥堆上。
兵哥一走,一聲聲槍響。
白衣人一個一個地應聲倒跌進大泥坑裏去。兵哥去拖拉另外一批白衣人嗎?
小孩沒有等待,自己一聲不響地跑回家去了未懂時局,不會知道被槍斃的是國民黨、 是土霸、抑或是地主。震撼了她的是人們面臨死亡時的恐懼與無奈。
這晚聽到外婆在怪細姨把小孩帶上山丘去。因為小孩神色有異
嗎?
外婆的睡房設在後廳,遇有喜慶日子,房裏打滿床鋪,母親與弟妹們在房子 輪流抽水煙筒,談得熱鬧。表兄弟姐妹們在大廳天井玩。母親姐妹外形酷似, 孩子們進房找媽媽,經常找錯媽媽,不知有過多少笑聲。
這一陣子房裏也打滿了床鋪,氣氛卻大不同。房裏站了很多人,母親和三個 阿姨圍坐外婆床沿,撫摸著外婆胸口。我為了使自己可以更接近地望到外婆 ,把雙臂吊放在床頭板上。見到外婆在輾轉呻吟,原是瘦小的身軀更是瘦小了 。忽然她挺高了頭,雙眼朝上打轉,當她的眼光觸到我的時候,神色遲疑了, 定著眼,是她在發痛?還是她見到我,想到問題?接著外婆吐了一口“氣”就走了。
我記不清有沒有跟著大人們痛哭。與外婆感情也很模糊,只知道自己是屬於 外公的。然而在外婆棺材停放在靈堂(大廳)後面(後廳)的四十九天裏(做七七 法事),我經常在沒有人的時候,爬在上面, 抱著棺材、伏著, 恍如自己擁抱的 是外婆。 不捨之情印象猶新。
外婆去世後不久, 我便回去母親身邊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