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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板床大得像艘船。姨姨蹲在上面裁衣服,我團在一旁,拾她剪下來不要的布碎,也替我的洋娃娃添新衣。
「漢皇重色思傾國…」幼年在鄉間上過幾年私塾的姨姨不時吟起詩來,細長的聲音像棉線,我不明所以地跟著背,就像捲著線的木線轆。每唸到「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的時候,竟然也懂得興奮。
很多時她縫鈕扣:先把布剪成很窄的長帶子,由我持著一端,她從另一端四摺縫合成瘦硬的一條條,然後剪成一截截,像把彩色的豆角。短截用來作鈕耳,長截用來打鈕結。這邊穿穿、那邊扯扯的,便會結成一顆顆細圓硬淨、小乾果粒似的鈕兒 ;然後釘在大襟衣上。多少個同樣的下午,像杯靜水、長凝無盡,沁著新布微帶酸澀的氣息。偌大的後窗外是一束灰窄的陋巷。偶然傳來沙悠的呼喚:「鏟刀磨較剪…」或是小搖鼓咚咚聲伴著:「收買爛銅爛鐵…」而屋內,坐在大木板床邊,「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隨著一顆顆鈕子的結成,〈琵琶行〉、〈兵車行〉、以及好些五絕、七律等,便糊裏糊塗地背熟了。
日子飛馳,像列透明的火車。偶然回頭,曾經越過了怎樣的風景?停過了多少個站?錦燦的、荒涼的。總之,衝起過的轟隆聲、揚起過的灰塵,都與山山水水的光影,一起消失了在時間冷漠的軌道上。
許多事都沉澱了在遺忘的深谷中。
奇怪的是,有時面對一疊疊層岩似的文件、或冷硬的打字機鍵子「得得」聲的跳動間,會閃出一句「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有時在地下車中,隆隆地鑽過無盡冗長的黑暗、濁氣昏燈的疲倦人臉間,會冒出「銀燭秋光冷畫屏」。初春花樹微開時,像有誰忽輕唸「煙花三月下揚州…」總之,憂倦時、快樂時,間中會有些毫無關連的小精靈,從不知怎樣暗藏的角落間閃出來,拂過一絲幽香的和風,灑下一把鱗脆的音樂。這些被鍊得靈通了的字串,映爍著深遠的迴響,使人莫名地心底一軟、一緊、一亮。
原來滿滿行囊中,竟綴拾到旅途上的彩虹片段,替不斷流逝的「今天」添了綿綿繽紛。
便知道,木板床邊的那些下午,曾經是個美麗的小站。
(節錄自「下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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