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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當時年紀小

 


童香時時入夢來



高 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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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踏遍萬水千山﹐染過一身太湖梅花的馨芬、“戴高樂玫瑰”的馥郁;世上名字旖旎的香水﹐也見識不少了。可是午夜夢迴﹐銘刻于大腦皮層最深處的﹐恐怕還是十歲前使你最快樂的氣味。

「書似青山常亂疊」的紙張氣、花墟運動場的濕草氣…。種種氣味﹐常會在不相干的時刻﹐暗暗 襲人…港女作家西西的文章﹐似乎很少是在名貴桃花心木寫字檯寫成。記得她端張小凳﹐就著床邊或大椅子書寫。「呀,我小時候也一樣吶!」自己會暗叫一聲。彷彿依然梳了粗大雙辮,坐在九龍花墟道二十號四樓。對著大門鐵閘,在一張小木凳上做功課、讀梁羽生送給爸爸的武俠小說。五十年代末的香港﹐哪裡需要冷氣機﹖溽暑蒸騰﹐只消打開前後門扯風。而手邊小碟子浸點水,養幾朵白蘭花﹐已是一室皆香了。

小時恣意飽讀的屠格涅夫、《納蘭詞》和《萍蹤俠影錄》﹐遂永遠帶了一絲消暑白蘭的芳意﹐似在仕女的薰籠中薰透。奇怪中原墨客寫盡空谷幽蘭、皎皎廣玉蘭,卻怎不見人稱讚我們廣東精瘦的白蘭花﹖

我最怕魚腥﹐不愛吃魚。偶而跟阿四姐去過菜市買菜。那些沾滿魚鱗的記憶﹐已然自動洗掉了。大腦只願保存教人喜悅的東西。這,便是我心廣體胖的秘訣吧﹖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尚未被衝天巨廈所淹沒。小學生挽了藤“書籃”﹐不坐巴士﹐兩條腿走路。上學放學,到何文田石屋同學家做作業。一路上迎送我們的﹐是雞蛋花的甜香,野山茶的清氣。漫山七彩密蕊的小花馬纓丹﹐儘管同學們皺了眉頭﹐叫它“臭草花”,它其實只是氣息強烈罷了。去年心臟瓣膜大手術之後﹐住了近一個月巴黎南部。Créteil醫院大門花壇中﹐就種了好幾株馬纓丹。他鄉遇故知,就是臭的﹐如今也覺得份外親切。兒時花墟道姓禤的女同學家﹐露台長了棵灰綠芙蓉草﹐煲綠荳沙可以放一點。香草氣濃烈﹐近于製艾條、灸穴位的艾草──那卻是四十年未曾嗅過了。

有種理論說 :人體右腦﹐專管美感藝術﹐產生幸福感。果真如此的話﹐我便得坦白招供 :佔據我右腦半球最大空間的﹐恐怕未必是書香花馥,而是惹人嘴角流涎的食物香。

啊﹐太子道雄雞西餅店的俄式黑麵包香、南方書店後巷飄蕩的加喱西餐香、梅江飯店甘腴實惠的梅菜扣肉香﹗然而至今仍未有任何氣味之憶﹐是堪與自己家中過春節相比的。

宋朝詩景裡﹐詩人陸游宿醉醒來﹐閒倚枕頭 :「雙鵲飛來噪午晴﹐一枝梅影向窗橫。遙眺疏影梅清姿﹐不用嗅看酒已醒」。每年喜氣洋洋的年初一﹐我們三姐弟,卻是被爸爸浸的漳州水仙“香醒”的。

過年前﹐只見爸爸在報館下班後﹐日日登上天台曬水仙頭﹐忙上忙下。不知施了什麼魔術﹔這金盞銀台凌波仙子﹐不遲也不早﹐準保于新春第一天綻開,冰肌玉骨,香通肺腑。

前一晚團年飯﹐全屋瀰滿的﹐當然是爸爸炸芋蝦、炸麻花形“散子”的酥香氣──我們家不是純粹廣東人﹐我一直弄不懂“散子”是否一種北方食物﹖還有油光紅亮的炸燜大元蹄、茨菇炒臘肉片。火水爐架了高身大湯鍋﹐裡頭汩汩滾著髮菜蠔豉、冬菇燒腩。實在讀書人發什麼財呢﹖無非圖個嘴饞而已。

肉甘湯醇﹐濃香出屋。大人小孩﹐撫腹稱快。牢記明天可不得大魚大肉啦!於是每個大年初一﹐屋中便飄蕩了媽媽煮紅糖薑茶的熱氣。辛辣、輕甜,聞著彷彿就已消滯解膩了。中國人的飲食智慧﹐是何等的了不起!然後三個小孩﹐穿衣梳洗拆“利是”。新春頭一餐﹐是水仙香與糖薑茶香﹐伴吃媽媽手蒸的蘿蔔糕。蘿蔔絲是她手刮的,蝦米臘肉冬菇粒是她炒的﹐累得滿頭大汗。

多少年逝去了﹐我們跨過了半個地球。至親的親人﹐也許已在雲層做了天使。可是半世紀前某個寒夜、某戶人家廚房煮蘿蔔絲的甜香,依然混合了我們從小習慣的各種花草菜餚的氣味﹐藏身於腦海深處……

好比孩提時﹐趁了獅子山強風放紙鳶。隨你把沾了玻璃粉的線放啊、放啊﹐縱上凌雲九霄。「百丈游絲在掌中」,我們魂夢飛馳﹐到底還要回到最初回憶的小手裡﹐跑不掉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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