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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童年」這個標題有兩個含意:一是說我中年已過,童年不再;二就是說在我的童年時代,童年也即已不在。這裡要寫的當然是第二個例子。
記得幾年前,台灣中日戰後才生的年青一代畫家,合同開了一個聯展,好像是要標榜他們是沒有遭受戰亂痛苦的幸運的一代。他們氣勢因驕生得寵而高昂,果斷而明快;不像生於戰禍的那一代,心理負荷太大,因此沉重而複雜,猶疑而退縮,對生命意義並不是那麼肯定。當然另一方面是他們耐心不了,要把前一代先否略過,因為台灣藝術界是以年代來輪次序。 我,算是生於戰亂的一代,而且就生在中日開戰後的那一年。 聽說我的父親從俄國留學回來而被派任為廣東南海縣縣長,因此我生在廣州?南海?從來就沒人告訴過我。總之戰爭爆發後母親與我被送到客家五華鄉下依傍祖父母;父親則留在外面從事地下工作。我唯一記得的是母親老在病床上,是因為我父親在外頭另娶了個太 太而憂鬱成病?好像是肺癆,所以我一向被隔離,她是何面貌,無從回憶。但,我同時卻有好幾個女人給我補償性的母愛:一、當然是我的祖母;二是祖父母老早就為我父親娶下來的童養媳,她到底曾否與我父親同過房?大概是沒有,但照顧我卻一如親子;三是我父親剛從俄國回來即同居(結婚?)的一個女人,聽說是共產黨,是在留學俄國時的同學?算是智識份子了。因她在我讀的小學教書,故不時領我上學。可能是性格比較清冷內向,故印象不深,但她和我爸爸卻生了個女兒,可能比我大了五六歲,算是我最親切的人。每次她為我洗澡就非得先說些故事不可。但這四個母愛性的女人,是否真能填補親生我的母親?何況父親總是不在。雖然因為我是祖父大兒子的兒子,因此我是比較得寵地常被帶著出出進進。但那時代的中國人,尤其是鄉下,親情是不會以行動來表達的。我長大後孤獨自立的性格是否就是童年缺乏真正身體接觸的親情而形成的呢?
小孩生存適應能力非常強韌,何況日本鬼子一直沒有打到鄉下來,故我還是有幾個美好的童年回憶:其一是秋收後嚴冬臨到之前,製造客家特產「老酒」的盛舉。很多與我們小孩等高的大罈子,注滿了發酵好了的米酒,用土密封了罈塞,周圍圍了稻草而點火大燒起來,把圍觀的大人小孩烘得興奮而紅光滿面,說是原始人的祭拜也不為過。而更精彩的是連我們小孩都可以吃的、熱酒釀混番薯。當然那是祖母為了討好我們小孩的高興而特許的。在我記憶中祖母另一拿手的好菜是白水煮熟,用鹽醃兩天再吃的雞。祖母總是特寵地給我雞腿。還有一種客家人的、蓋上大紅印的糯米餅,叫什麼就記不得了。
我小時到底有那些玩伴?總之記得有一次捉迷藏跑進大穀倉裡,發現閣樓上堆積了不少的土槍,好奇得不得了,但卻被大人訓了一頓。長大了才知道客家人常被當地種族排斥,故自防械鬥是常事。我小時候還玩些什麼?當然玩具是不存在的。記得一種叫做「打尺子」的遊戲,只要削兩根木條,一條像蹺蹺板地架在小石頭上;以另一條打在蹺起的一邊,誰打得遠,就看用力大不大,蹺蹺板架得適不適當。另外我最愛玩的是坐在一塊木板從草坡上滑下去,板子有沒有裝輪子就忘掉了,總之最享受的是爬上滑下地瘋累了就仰睡在草坡上看雲飄。小時不懂何謂『靜觀自得』,但卻是心滿意足。還有一個令我神遊世外的是:往小學的路上要經過叔公李惠堂的家,它比我們的屋子還要大,在小孩記憶中像是西方的古堡。但真正深印在我心中的是常常在它屋簷下擺攤子的流動販,就只那麼一位,是用擔子挑著來的,一邊擔子是他用糖漿捏造、彩色繽紛的動物與公仔,大概是西遊記及三國演義的主角。但最記得而使我神迷的是另外一擔。一個八角型的箱子,用黑布密封著,每一邊只留一個小洞可以窺視。販子搖動把手,裡面就有公仔、動物活動起來,一如電影,但那個時代的鄉下誰也沒有看過電影,雖然三十年代上海的電影已經紅遍天。
我母親是何時病故的,完全記不起,醫療無方是因大戰期間沒有盤尼西林?總之我糢糊記得父親曾回到鄉下來過,是為我母親奔喪?比較清楚記得的是他曾經帶我在田徑間漫過步。我家祖屋如同一般客家人的屋子,有點堡壘防衛性的建構,「回」字形似的,四面外牆少有窗戶,圍內房間個個連接向內開門窗,前有天井性的花園,祖父母及叔伯們各佔一個角落。回字中間的「口」則是大客廳。是否有二樓?完全沒有記憶。約略記得的是有個高大厚重的木門,門前有個大池塘,再過去是片片的稻田。父親與我就是由這些田埂一直走到河邊,這條河是大是小有否名字?回憶中的是河床中並沒有滔滔的流水, 卻有大片大片的白沙,偶然沙丘中有一潭水,清澈地得看到魚兒們在游盪迴繞。更記得的是父親有條大狼狗,鄉下是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洋狗是比土狗威風,可能是訓練過的軍犬或警犬,要牠做什麼都會呢!父親把木棍丟得遠遠地,牠就高高興興地含回來,父親就愛撫獎勵一番。鄉下土狗的毛那裡有這樣子光澤可以愛撫?只會畏縮夾著尾巴耐心地等著主人吃剩拋下的骨頭,不然就是吃小孩拉下的屎。……。
能留下記憶的父愛是戰後回到廣州的那個年代。星期日早上父親經常帶我上茶樓,或荔枝灣坐艇仔。因為我是大公子,所以他的朋友、同事、部下都很喜歡我,其中有一位還不時以大摩托車載我風馳大街小巷,我的小臂還環不過他的大肚腩,只好緊拉著他腰側兩邊的皮帶。
不知我父親與海珠大戲院是何關係?董事長?榮譽經理?總之有
好幾次和些粵劇明星在「愛群」頂樓吃飯。記得當時有個我年齡相下的童星,大人笑說我愛上她了!是因為把她送給我的大照片藏在胸懷襯衣之下,以便雙手可以自由用餐?還是我父親和那些女花旦也在鬼混?他與我後母不和諧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上這也不是第一次帶著我和陌生女人在外頭用餐。雖然父親如此經常將我榮顯於外,但,記憶中他與我唯一有肌膚接觸的愛是有一次我得了大病,他親自抱我下樓送去醫院。
戰後我從鄉下被接到廣州和後母一起住在西關多寶路,我那異母生的姐姐也在,她卻沒有像我男公子那麼被寵,免不了後母的不善。所以共產黨佔領廣州後,她並沒和我們一起逃到香港而獨自留廣州。聽說她在學校參加了共青團?因為她母親是共產黨?至於她母親的下落如何?戰後就不曾再見過。
祖母過世大概在戰後我到廣州不久之後。因下田腳被刺,得破傷風而不治。客家人勤勞,地主也得下田,尤其是女人。 想不到的是鄉下留存的幾個不完全直系血親的家屬也逃不過共產黨的清算。回鄉奔喪祖母的記憶幾乎無存,是小孩的無心?還是無情?淚也許流了只是因大人都在哭而被感染?總之祖母黑白的大相片裡的她,眼睛還是如生前瞇瞇地笑,而且神光精精地盯著我看,我走到那一側,它就跟到那一側。她死亡的現實,我心意中是不能領認的。就如多年後,我父親由廣州撤退到香港因公務到澳門而被政治暗殺,靈堂上他的相,一如祖母的,眼神精精地盯著我。死的現實,當時是天真自欺地拒絕了。
我童年的回憶一如龐貝火山焰灰下發掘出來的嵌瓷畫,灰灰濛濛,定要以溼布抹一下才會曇花一現地輝煌一忽子。是真是假?何況撿回來修補的瓷片不一定是原件、原位!譬如奔喪祖母的記憶中,較記得的是回鄉坐的汽輪,該是東江吧 !有時河流太急,岸上還得苦力用粗繩子拉。事實這還是非常模糊,真正清晰的是船上吃過的一種醃橄欖。紫色、三角型、大大的。一生中再也沒有重新找回那個香味。奔喪祖母的回憶就剩那麼一點子的橄欖;小孩無知的殘酷是不可以理解的!何況自從那次回鄉,再也沒有回去過。近年有親人回鄉把祖屋照了像,小時認為厚
重奇高的木門,並不是那麼高大,而且一半歪倒;牆垣更是殘破剝落。當年氣象無存。聽說它曾被充當過人民公社的糧倉。
十二三歲時卻是孤零一人地乘汽輪,投靠先去了台灣的祖父及叔伯。滔滔的海水將我由童年帶往少年。人生到底如煙還是不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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