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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晉儀當年私下閒述她幼時家裡哀樂的點滴。文中的「我」是她,「你」就是我 ﹣
我的孩提年月是在虎門渡過的。那時候,爸爸在虎門醫院當院長。當日的情境已極模糊,連那跟林則徐一起載入史冊的虎門砲臺也記不起有沒有去過。如今腦海裡還有點印像的是我們在院裡住的地方,就是你前幾年在虎門醫院拍的照片上那棟兩層綠瓦的,外邊成六角型的房子。外形像個涼亭,只是周圍砌上了牆。很後悔那趟沒跟你一起和廣州聾校師生們坐船去虎門旅遊﹐錯過了難得的舊地重遊的機會。就算現在能去﹐也難保已給拆掉改建大樓了。
我還記得弟弟常提起我那個藤織的小書籃子,模仿爸爸到醫院上班去。弟弟日後選念醫科那個志願,相信早就在那個時候已萌芽了。爸爸事業心很重,也很忙,老在病房裡打轉,跟我們玩的時間不多。他幼時嚴父見背。在上海同濟醫學院畢業後﹐就得照顧弟妹八人。不久前﹐在暨南大學教書的那位表哥告訴我﹐我祖父是位牧師,可不知何故,我們都不是教徒。他離開我們太早了,我對他一點也不了解。但從他給兩個弟弟起的名字,大的叫鐳,小的叫鈾﹐可以猜想他是很重視科學的。直接受他影響的弟妹,也都走上了科技那條路。他有兩個弟弟從醫(在廣州的七弟漢隆是軍醫,還健在),更難得的是他的三妹當上了工程師,六十年代時還參加了長江大橋的興建。可他對我委實談不上有什麼的影響,相處的日子太短了,加上我性情比較接近文學和音樂,數理那些科目,總引不起我的興趣。
給爸爸診治療過的村人,常常敲門,給媽媽送鮮雞蛋或剛打到的河魚。你前些時候代我帶到美國去交給弟弟那副草書對聯,也是于右任在那段時間送給爸爸的。對,還有那個半赤著膊,半披著赭色袈裟的彌陀佛。我覺得很逗。爸爸說是病人送給我的。我常常用小指頭去摳他的肚臍。這個彌陀佛像是因為我撓著他的癢處似的,老帶著笑容。後來聽媽媽說,是村裡的一個胖子從江西捧回來的。那個人的渾號是「佛公」。真是“物似主人形”,所以多年後她還記得很清楚。那時候是媽媽一生最愉快的,最受人尊重的日子。只是好景不常。
四十年代下半葉我們離開虎門到香港去,住在外祖母家。爸爸是梅縣客家人,在香港沒有別的親人。我的童年,可以說是打從到香港後開始的。爸爸在外祖母家樓下開了一個診所。沒多久,五一年夏天,爸爸得了病,醫人卻不能自醫。英年謝世,年僅四十二就撒手而去,剩下的四口人,加起來的歲數還不到五十!媽媽,既沒有一技之長,也從來沒出去謀生過,整個生活的重擔,就落在外祖母身上。
外祖母的家翁是加拿大歸僑,在港也算是個殷商。可恨誤信鴉片可以治療老年人的風濕病痛,並自信已過耳順之年,時日無多,花也花不了多少。卻沒料到一登煙床便“留連忘返”,結交了一群不務正業的“道友”、煙鬼,荒廢了苦心經營多年的進出口莊。雖不至傾家蕩產,然而也所剩無幾了。他在般含道卅五號,「聖士提反女校」斜對面,自建的那棟樓房是他惟一的遺產。而他的兒子,我的外祖父,在溫哥華多年,更一事無成,只能勉強照顧自己,要他匯錢幫補在港家人就妄想了。處在這種窘境下,外祖母傷盡腦筋,開源節流。先是動用她的私己,聽說還變賣了她的首飾呢。她原是廣州東山黃門的大家閨秀,妝奩大概不會太薄吧。接著她又把爸爸的診所和二樓都租出去。讓我們跟她住在三樓,庶室和媽媽的異母弟妹住在頂樓。
年紀小,家裡的為錢發愁也愁不到我頭上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以說平平靜靜地過去,除了除夕那天!
每年除夕那天,大家都忙著,外祖母更比別人忙,一家之主嘛。從祖先靈臺到廚房爐灶,從標貼春聯到擺設廳堂,都得她過問。春節期間,為了逢迎上門拜年的親朋戚友,雖然家道中落,不能像她家翁在世時那麼講究排場,也得盡量維持一點體面。
媽媽也忙著她的,可是那天,她的心情總是顯得沉甸甸的。大家都看得出來,但都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只好裝著沒留意,各自忙自己的。
大清早,媽媽就把我們新年穿的都放在衣柜裡,把我們的床單鋪蓋換上乾淨的,又在我們的枕頭下面放一個壓歲錢的紅包。忙著忙著,一直到傍晚,就帶著幾件替換的衣物,到她情同姐妹的家裡去過年。她總得在團年飯前兩三個鐘頭離開家的。這不是因為年關在即,債主臨門,迫不得已到外邊躲債去。那為什麼呢?幼弟無知,問她,她就嘆氣:「這不是我們的家。我們寄人籬下。你爸爸不在,我就不能留在外祖母家過年。這是外祖母家的規矩。你現在不明白,長大了,你就會懂得是怎麼樣的一回事的。」「寄人籬下」這句語,像春聯一樣,按著節令,一年一度,貼在我們的臉上。年復一年,教我從不懂到懂出了眼淚來。當時我還不知道,每年團年飯的避席,都把她心裏的傷痕再挖破一次,叫她想起我爸爸去世時,在“頭七”祭日前,不得踏家門的悽痛。
「寄人籬下」這句難堪的話,背後暗藏著舊禮教對不幸婦女的凌虐。對一個年輕喪偶的女子,不單只不寄予同情﹐反而無知地、甚至故意地助長封建迷信,逼使別人把她視作一個不祥人!外祖母本是一家之主,而又是個較開明的人,可她也是個女人,經不起家族裡各房叔伯嬸母可怕的閒言、惡意中傷的重壓,也顯得無能為力,對自己親生的獨生女兒也愛莫能助。她只好勸勉媽媽暫且逆來順受,待我們
長大成人,自己有了個家,總能出一口氣,享點晚福。媽媽為了我們也忍氣吞聲。
難堪的除夕,一直到一九六六年,一別十五年的外祖父從溫哥華回來後,才捱到盡頭。由他老人家作主,讓媽媽在那年農曆除夕留在家裡。這是十多年來媽媽頭一次跟大家一起吃團年飯。
新元二零零五年元月廿日游順釗追記於巴黎老家驚弓坡。時維晉儀離後十有五年。
又:九七年「回歸」時訪港,詫異地發現晉儀的故居,還沒給拆掉,只是人事已非。誰也沒注意到有一個陌生的路人在那裡憑弔。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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